跋履

香君，留香

□ 朱殿封
　　那天，她浅笑盈盈，莲步轻移，迎他走进媚香楼，递过一杯香茗，转身去取琵琶。
　　他清澈的眼睛与正面墙上那幅《寒江晓泛图》相遇。相看，相看：雪花弥漫的江面上，一叶孤舟，一道人影，天苍苍，水茫茫，人寥寥，一派悠远淡泊的意境。留白处题诗：“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不知何处烟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画上没有落款。
　　他禁不住问道：“此画何人所作？”
　　她含羞回答：“是小女子兴来涂鸦，让公子见笑了。”
　　他定睛眼前歌妓，如此娇小稚嫩，竟然作出这般神韵的诗画，不由得心生敬意。二人谈诗论画，抚琴抒情，志趣相投，心通话稠。临别，他留诗一首：“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清溪尽是辛荑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来去，去来。
　　送往，迎来。
　　一个年方二十有二，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文坛才俊，一个二八年华，清丽风雅，蕙质兰心的玲珑玉女；一曲《琵琶记》划出一条爱的长河，一杯香茗泛起层层爱的涟漪。
　　她知晓了，他是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复社四公子”（陈贞慧、方以智、冒辟疆、侯方域）之一、前来金陵赶考的侯方域。
　　他知晓了，她的武官父亲因系东林党成员而被魏忠贤一伙阉党治罪，自此家道败落，她漂泊异乡，随养母改吴为李名香君，自幼拜师艺家，习得音律诗词、丝竹琵琶诸艺精通。
　　爱一个人，是大树，为她遮荫；爱一个人，是花开，为他怒放；爱一个人，是双双坠入情海的长醉。
　　定情，侯方域将一把镂花象牙骨白绢面、扇柄系着侯家祖传琥珀扇坠的宫扇送与李香君。
　　君是义，香是情。
　　香君哪，你这枚身材娇小、肤白如玉、香风阵阵的“香扇坠”儿，一幅画，一首诗，留香。
　　新婚夜，香君得知侯方域为她赎身和彩礼的钱财，是由魏忠贤昔日同党阮大铖通过好友杨龙友转手赠予。言道：“阮大铖在朝为官时与魏忠贤狼狈为奸，他趋炎附势，阴险狡诈，遭世人唾骂，你怎能与这等小人来往呢？”
　　侯方域亦知阮大铖此为意在拉拢他，不与其作对。若不收，怎奈出来赶考没有多带银两，不忍心委屈了香君，故收下做了应急之用，且已后悔不迭。香君知其原委，破解说：“今日接了阮大铖的人情，日后要还，与其结交，岂不是助纣为虐，坏了自己的名声？”说着，卸掉罗衫，拔下簪环，摘去首饰，安慰侯方域：“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于是将钱财退还。
　　香君哪，你身在风尘，心如明镜，品性高洁，留香。
　　阮大铖被皇帝重新启用。侯方域考试落榜，李香君支持他去投奔父亲好友史可法参加抗清复明斗争。桃叶渡边，香君设宴为侯方域送行，叮嘱他坚守气节道义，说：“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那曲《琵琶记》，从此成绝唱，悲切泪长流，相视语凝噎。
　　“妾身许君，亦许国。”清兵南进，烽火蔽日，香君盼望南明君臣能够卧薪尝胆，同仇敌忾，孰料朝内“虎狼杂进，猫鼠同眠。翻三朝之旧案，党祸重兴；投一网于诸贤，蔓抄殆遍。”国破家亡于不顾，还在忙着“窝里斗”。她是何等伤心、失望和悲愤！好个香君，“风尘女子名节讲，分忠奸，辨青黄”，不做亡国奴，即使在逃难颠沛、病倒弥留之际，剪下一绺青丝缚于桃花扇上，托付好友日后转交侯方域时，留下遗言乃是：“及公子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
　　香君哪，“气义照耀千古，羞煞须眉汉子，”你高尚的忧国意识，爱国情怀，民族气节，留香。
　　相别有日，相见无期。李香君魂牵梦绕着丈夫，她给侯方域修书：“自君远赴汴梁，屈指流光，梅开二度矣。日与母氏相依，未下胡梯一步。……悲莫悲于生离别。妾之处境，亦如李后主所云‘终日以眼泪洗面’而已。……妾之志固如玉玦，未卜公子之志能似金钿否也？”
　　巡抚田仰慕名生淫心，欲纳香君为妾，先以愿出金三百锾求见一面，香君回绝是如此响亮：“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
　　田仰恼怒，阮大铖怂恿田仰强娶李香君。一路吹打，大张旗鼓，光天化日，夺人所爱。那香君以死相拒，怀抱定情扇出得室来，趁人不注意，一头撞向廊柱，血溅一地。正在当场的杨龙友无比震惊和感佩，他拾起宫扇，蘸着鲜血即兴在扇面上画了几枝桃花，始有了这把桃花扇。
　　这桃花，是香君对霸道（淫棍）的血泪控诉。
　　这桃花，是香君以身殇情的见证。
　　这桃花，是香君对爱情最神圣的祭奠。
　　邪恶终在正义面前退缩。
　　香君对事后探望她的杨龙友说：“可知定情红丝拴紧，抵过他万两雪花银。”
　　自此，这把桃花扇冲上中国名扇之顶，成为千古绝响。
　　有人说，天下千万座贞节牌坊，在这把扇子面前黯然失色。
　　昔陈三两插草卖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香君哪，你比她们弱小，然而，人们不是好奇于你的名妓身世，不是垂涎于你的羞花闭月，而是敬羡你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心志高洁，品节似兰芝，事迹励后人。名自香，香如故。
　　有人说，李香君把30年的一生，活成了400年的传奇。
　　香君哪，桃花扇上印记着你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一把血凝的桃花扇，留香，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