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
手 温
2025-03-30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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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殿封
这次回家更换老屋的门窗，夜里躺在父亲睡觉的床上，身下铺着、身上盖着父亲盖过多年的被褥，想着父亲操劳一生5次盖了21间房，心里感念着，且又痛惜着，很长时间睡不着。
父亲第一次盖房是在1955年春天。那时他在天津市百货公司上班，他是“公私合营”合进来的职工，此前在天津先是跟着姨父学经商，然后自己出摊。父亲从出门做学徒那一刻起，心里就装了一个夙愿：在老家盖一处新房。因此极尽省吃俭用，他乘坐火车去杭州、苏州进货，途中单程一两天时间，每次带一斤炉花点心做一路的干粮。不是他格外爱吃炉花，他说糕点中炉花含水分少，同样斤两称的块数多，炉花油性大，吃了挡饱。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日子对个人没个狠劲不行啊，为了攒钱盖屋，我在百货公司起初一个月挣15块钱工资，吃饭零花只留5块钱，把那10块存起来。”
一月，一年……10元，百元……一张张钞票，展开，叠起，散开，摞起，父亲一遍遍抚摸它们，一次次数计它们，一回回留下了他的手温。直到那一天，这些带着父亲手温的钞票交到爷爷手上，又从爷爷手上化作一高二低五间北屋——三间正房两间耳房。砖墙基，板打墙，对开门窗，屋架七檩四梁八柱，墙角、窗台和门口青砖包角，石灰抹缝，时为村里中等以上质量的房子。
凡习惯行为俱有来处。父亲始终保持一个“手病”：无论是搓皱了、折角了的分票、毛票、十元票、百元票，到他手里都被他一一抻展压平，那般仔细劲儿，是不是他当年攒钱盖房情形的再现？
父亲心大，他总觉着这处房院偏小，心心念念盖一处大房子。20年（1975年）后的春天，父亲向村委会申请了一处5大间房宅基地。这是一块低洼地，需要垫土抬升一米多高。父亲有谋划呀！此前两三年，一家人便更省吃俭用。吃粗粮，省细粮，把每年生产队分的、自留地里打的麦子晒干扬净，他一捧一捧收进簸箕，一簸箕一簸箕装进口袋，一口袋一口袋倒进能盛七八百斤麦子的三口大缸里，再放入花椒包预防虫蛀。大缸封存前，父亲抓一把麦子在手里，端详着，掂量着，送到鼻子下轻轻嗅着麦子的香味儿。那一刻，父亲一定想了很多很多。父亲要用它换钱购买盖房物料，招待帮助垫地基、盖房的乡亲。麦子带着父亲的苦心一年一年地续存，换新，带着父亲的手温欢悦地流进流出大缸。
父亲对帮忙的乡亲很大方。请人垫地基，一天三顿面食，两顿炒菜，晚上一顿酒。别人家盖屋抽两毛三分钱一盒的“雪梅”牌香烟，他给乡亲抽两毛六分钱一盒的“巨轮”牌香烟。帮忙的乡亲不管抽烟不抽烟，每天一人送一盒烟。饭食、烟酒，在当时都是上等。父亲说：“人家给咱受大累，不能亏待乡亲。”那几年，过年连斤羊肉都舍不得买，长年连斤豆腐都不买。本村朱风柱老爷爷卖豆腐，对父亲说：“立祥呀，你家的麦子都垫了地基了。”
带着父亲手温的麦子“垫了地基”，地基上立起了五间砖包皮（外墙用砖，内墙用土坯）、松木门、三扇开大玻璃窗户的新房，它当时是全村新盖房屋中的两处好房之一。
又23年后，父亲第五次盖房，他已经71岁了。起因是从村后穿过的公路改为339国道，1999年公路拓宽，路南后排的房屋需要提前拆迁，我家在其中。乡、村两级为拆迁户统一在路北安排宅基，我家是四间房面积。我跟父亲说不要宅基了，父亲说：“老家不能没个屋，要是没有房子了，村里人会认为没有你这户人家了，你回家连个站脚地都没有了，你也就没有这个村子了。”又说：“我回去盖，不用你管。”我知道，父亲认为房子是真正的家业，他一心一意想为子孙多留下些家产。有房子在，人的根就在。
我说：“既然这样，咱就盖结实点，花钱不用你操心，儿就是担心你的身体顶不住。”父亲说：“我觉着还行，没事呀。”
旧房扒了，父亲没地方住了，他又不愿意到别人家的闲屋去住。父亲用砖垒了一间一人多高的透风撒气的小屋，一个人住在里面只有一边刚能转开身，用给他做寿木（棺材）的木板摞起来当床铺，蜡烛照明，在小屋外放只火炉做饭。
父亲将买来的砖上手一块一块地挑，把不太周正的、烧得火候差的砖一块一块拣出来，阳面墙使用周正砖，不周正和火候差的砖用在背面墙。他把畸形瓦都挑拣出来，一块也不用，避免覆盖屋顶因不平整而漏雨。墙下地基打了水泥地梁，屋内地面铺水泥，水泥下面铺塑料布隔潮，墙基以石头起基，阳面墙镶嵌瓷砖，松木门窗，窗户安装双层玻璃，房梁钢筋水泥浇筑，房顶使用楼板，可以随时接建二层楼。
一块砖重1.9公斤，一片瓦重1.6公斤，4间房用了6万块砖，4000片瓦，合起来12万多公斤重。这一块块、一片片砖瓦呀，没有一块（片）没从父亲手上走过，没有一块（片）没经过父亲“手称”，没有一块（片）没留下父亲的手温！挑拣砖瓦时，我亲爱的父亲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老人家想些什么呢？在想这是他毕生最后一次置办大家业？在想眼下不能耽误儿子上班，顾虑将来儿子没有了心思盖房，替儿子扛起责任？在想必须给儿孙在出生地留一块存身的地方？
父亲认真，建房工人施工格外用心，乡亲夸赞房子建造质量好。父亲听了笑得那么开心，自豪地说：“我连孙子那辈都想着了。有一天我不行了，他们都在外面，谁有空家来拾掇房子呀？这座房子60年内没事了。”父亲的这句话，说得我满眼泪水。父亲以他的惯有理念和刚强，夕阳之年再发余力盖起这座新房，父亲交给儿子的不只是一座房啊！
新房落成，正是入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前一天。那天下午我接父亲回德州，车过边临镇西行不远，父亲说：“停停车，我想吐。”我急忙扶着父亲下车蹲在路边，他吐了。
父亲这是累得！
我轻轻捶着父亲的后背，再也忍不住泪水唰唰流下来，又怕让父亲看见，赶紧不断擦去。父亲呀，你对儿孙的大恩大德，儿子今生今世何以为报？！
我搀着父亲的胳膊慢慢站起身，一只手紧握着父亲温厚的大手。
而今，我睡在老屋，如同睡在父亲温暖的手心里。
这次回家更换老屋的门窗，夜里躺在父亲睡觉的床上，身下铺着、身上盖着父亲盖过多年的被褥，想着父亲操劳一生5次盖了21间房，心里感念着，且又痛惜着，很长时间睡不着。
父亲第一次盖房是在1955年春天。那时他在天津市百货公司上班，他是“公私合营”合进来的职工，此前在天津先是跟着姨父学经商，然后自己出摊。父亲从出门做学徒那一刻起，心里就装了一个夙愿：在老家盖一处新房。因此极尽省吃俭用，他乘坐火车去杭州、苏州进货，途中单程一两天时间，每次带一斤炉花点心做一路的干粮。不是他格外爱吃炉花，他说糕点中炉花含水分少，同样斤两称的块数多，炉花油性大，吃了挡饱。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日子对个人没个狠劲不行啊，为了攒钱盖屋，我在百货公司起初一个月挣15块钱工资，吃饭零花只留5块钱，把那10块存起来。”
一月，一年……10元，百元……一张张钞票，展开，叠起，散开，摞起，父亲一遍遍抚摸它们，一次次数计它们，一回回留下了他的手温。直到那一天，这些带着父亲手温的钞票交到爷爷手上，又从爷爷手上化作一高二低五间北屋——三间正房两间耳房。砖墙基，板打墙，对开门窗，屋架七檩四梁八柱，墙角、窗台和门口青砖包角，石灰抹缝，时为村里中等以上质量的房子。
凡习惯行为俱有来处。父亲始终保持一个“手病”：无论是搓皱了、折角了的分票、毛票、十元票、百元票，到他手里都被他一一抻展压平，那般仔细劲儿，是不是他当年攒钱盖房情形的再现？
父亲心大，他总觉着这处房院偏小，心心念念盖一处大房子。20年（1975年）后的春天，父亲向村委会申请了一处5大间房宅基地。这是一块低洼地，需要垫土抬升一米多高。父亲有谋划呀！此前两三年，一家人便更省吃俭用。吃粗粮，省细粮，把每年生产队分的、自留地里打的麦子晒干扬净，他一捧一捧收进簸箕，一簸箕一簸箕装进口袋，一口袋一口袋倒进能盛七八百斤麦子的三口大缸里，再放入花椒包预防虫蛀。大缸封存前，父亲抓一把麦子在手里，端详着，掂量着，送到鼻子下轻轻嗅着麦子的香味儿。那一刻，父亲一定想了很多很多。父亲要用它换钱购买盖房物料，招待帮助垫地基、盖房的乡亲。麦子带着父亲的苦心一年一年地续存，换新，带着父亲的手温欢悦地流进流出大缸。
父亲对帮忙的乡亲很大方。请人垫地基，一天三顿面食，两顿炒菜，晚上一顿酒。别人家盖屋抽两毛三分钱一盒的“雪梅”牌香烟，他给乡亲抽两毛六分钱一盒的“巨轮”牌香烟。帮忙的乡亲不管抽烟不抽烟，每天一人送一盒烟。饭食、烟酒，在当时都是上等。父亲说：“人家给咱受大累，不能亏待乡亲。”那几年，过年连斤羊肉都舍不得买，长年连斤豆腐都不买。本村朱风柱老爷爷卖豆腐，对父亲说：“立祥呀，你家的麦子都垫了地基了。”
带着父亲手温的麦子“垫了地基”，地基上立起了五间砖包皮（外墙用砖，内墙用土坯）、松木门、三扇开大玻璃窗户的新房，它当时是全村新盖房屋中的两处好房之一。
又23年后，父亲第五次盖房，他已经71岁了。起因是从村后穿过的公路改为339国道，1999年公路拓宽，路南后排的房屋需要提前拆迁，我家在其中。乡、村两级为拆迁户统一在路北安排宅基，我家是四间房面积。我跟父亲说不要宅基了，父亲说：“老家不能没个屋，要是没有房子了，村里人会认为没有你这户人家了，你回家连个站脚地都没有了，你也就没有这个村子了。”又说：“我回去盖，不用你管。”我知道，父亲认为房子是真正的家业，他一心一意想为子孙多留下些家产。有房子在，人的根就在。
我说：“既然这样，咱就盖结实点，花钱不用你操心，儿就是担心你的身体顶不住。”父亲说：“我觉着还行，没事呀。”
旧房扒了，父亲没地方住了，他又不愿意到别人家的闲屋去住。父亲用砖垒了一间一人多高的透风撒气的小屋，一个人住在里面只有一边刚能转开身，用给他做寿木（棺材）的木板摞起来当床铺，蜡烛照明，在小屋外放只火炉做饭。
父亲将买来的砖上手一块一块地挑，把不太周正的、烧得火候差的砖一块一块拣出来，阳面墙使用周正砖，不周正和火候差的砖用在背面墙。他把畸形瓦都挑拣出来，一块也不用，避免覆盖屋顶因不平整而漏雨。墙下地基打了水泥地梁，屋内地面铺水泥，水泥下面铺塑料布隔潮，墙基以石头起基，阳面墙镶嵌瓷砖，松木门窗，窗户安装双层玻璃，房梁钢筋水泥浇筑，房顶使用楼板，可以随时接建二层楼。
一块砖重1.9公斤，一片瓦重1.6公斤，4间房用了6万块砖，4000片瓦，合起来12万多公斤重。这一块块、一片片砖瓦呀，没有一块（片）没从父亲手上走过，没有一块（片）没经过父亲“手称”，没有一块（片）没留下父亲的手温！挑拣砖瓦时，我亲爱的父亲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老人家想些什么呢？在想这是他毕生最后一次置办大家业？在想眼下不能耽误儿子上班，顾虑将来儿子没有了心思盖房，替儿子扛起责任？在想必须给儿孙在出生地留一块存身的地方？
父亲认真，建房工人施工格外用心，乡亲夸赞房子建造质量好。父亲听了笑得那么开心，自豪地说：“我连孙子那辈都想着了。有一天我不行了，他们都在外面，谁有空家来拾掇房子呀？这座房子60年内没事了。”父亲的这句话，说得我满眼泪水。父亲以他的惯有理念和刚强，夕阳之年再发余力盖起这座新房，父亲交给儿子的不只是一座房啊！
新房落成，正是入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前一天。那天下午我接父亲回德州，车过边临镇西行不远，父亲说：“停停车，我想吐。”我急忙扶着父亲下车蹲在路边，他吐了。
父亲这是累得！
我轻轻捶着父亲的后背，再也忍不住泪水唰唰流下来，又怕让父亲看见，赶紧不断擦去。父亲呀，你对儿孙的大恩大德，儿子今生今世何以为报？！
我搀着父亲的胳膊慢慢站起身，一只手紧握着父亲温厚的大手。
而今，我睡在老屋，如同睡在父亲温暖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