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静思猴

　　□ 那俊武
　　峨眉山的猴子始终是一个流动的黑色寓言。这些披着霜灰色大氅的剪径毛贼总在云梯石栈的拐角处设伏。它们深谙人性的弱点——塑料包装的窸窣声仿佛是冲锋号，登山杖敲击石阶的脆响就像是退兵锣。
　　去年霜降时节，我目睹过一出猴戏：某位拎着驴牌手袋的时髦女郎，被几只泼猴围作一团，龇牙咧嘴强取豪夺，一副食不到手天诛地灭的架势。那女郎并没携带什么美食，只有惊叫着向路人求救，一个中年大哥声东击西最终以三根香蕉、两包瓜子才换得她全身而退。猴王端坐古柏横枝，俨然绿林盟主检阅贡品。游客们见识到猴的野性便个个紧扣包裹，生怕不小心被它们夺了去。
　　伏虎寺后山青石经幢旁静谧处我邂逅了一位山中隐士。褪色的朱漆栏杆上蹲踞着的那只独眼青猴像块被岁月沁透的太湖石。之前游人们掷来的花生果品在它脚边滚成星斗，它却凝视着香炉里升腾的篆烟出神，若有所思般勾起手爪，像极了斜月三星洞里叩拜菩提祖师的孙悟空。
　　“有人见过它翻阅《五灯会元》。”一个持四川口音的大哥不知从哪个方向传出声音，瞬间引起周遭游客的关注。一个猴子看书本来就很神奇了，若看的还是禅宗典籍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看这猴子颇有意思，便给它取了个“静思猴”的名字，偶尔的灵感迎来周边游客的赞赏和附和。
　　细观这静思猴的行止，方知庄子所谓“至人用心若镜”。那些劫道的同族，虽逞得一时之快，终究困在因果轮回：抢食辣条的腹泻三日，盗取墨镜的误坠山涧，上月更有只撕扯导游旗的泼猴，被旗杆上的矛头刺穿掌心。反观这位“猴头陀”，深秋拾银杏叶作蒲团，酷暑取竹露解焦渴，最妙是四川大哥说去年中秋，竟用香客遗落的银匙舀月影盛在陶钵里——当然，天亮时又将月光倾回云海。
　　翌日晨课，我撞破天地大美。忽闻猴群又在抢夺游客的自热火锅，静思猴却在崖畔深思打坐。忽见它抓起游客掉落的《金刚经》，对着云海长啸三声，惊得抢薯片的幼猴跌入放生池。须臾间山岚漫卷，宛若青猴的云雾跃上十方普贤金顶，将经书供在菩萨掌心，顿时有阳光穿破云层斜刺下来。
　　今春再访峨眉，晨钟未响便急着向人打听静思猴的下落，偶有路人分享说前些日子施暴猴王已被当场击毙，至于什么静思猴，倒是闻所未闻。一路向上将至山巅，伏虎寺后山左右找寻也再没见那青猴的踪迹，寺中僧人说之前却有一猴驾鹤西去，不知是否施主所寻。
　　下山之路怅然若失久久不能回神。是夜梦中，山海云帆之下静思猴正用毛笔在船板上勾画《心经》残句，笔锋竟有褚遂良的瘦硬风骨。忽又蹲在经幡下摹写《坛经》，竟用爪尖蘸朱砂在贝叶上批注“本来无一物”。昔日同族劫匪们摘片菩提叶当拜帖安静地端坐在旁，它们似乎渐渐懂得不偷不抢不嗔不怒才是修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