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热爱河流
2023-06-11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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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薮
□ 张中海
写完《黄河传》，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人，为什么热爱河流？
河流是部文明史。包括母亲河给我们创造的古华夏文明，世界最古老的文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文明，都是大河孕育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向哪里去？”人们顺流而下或溯流而上，寻找的都是自己的来路。
更重要的，她是自然。上游的涓涓，中游的激越、曲屈，下游的宽缓不迫，面水临风，人们都会在河边照出自己的影子。作为江河湖海所有水体中居中间地位的水体，横亘于山海之间的河流，被古人称为“导气之所”。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枯水季的困竭，每个人心中郁结的块垒，都会随一条河流的汹涌而消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部《论语》，就诞生于夫子在一条大河岸边的徜徉游荡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甚至，爱情也最容易发生在河边。
就像黄河文明最初只萌芽在她支流台地上，河流给我最初的启蒙，也只是发源于沂山北麓、二百里后从羊角沟入渤海的小河——弥河。她就从我村头流过。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泡在河里。母亲说，我是她用条筐从河里捞出来的孩子，腿上生疮生疖子，下河洗洗就好了；父亲说，迷路时，顺着河走，就能找到家。河滩里的大树我数不过来，但每一棵我都抱过，抚摸过——摸知了龟，或爬上去，戳鸟窝、折干棒。再以后就是用斧头砍了——那时，锅里少米，灶底下也没柴，任生产队长的三伯对任民办教师的我发脾气：“这河滩里的小树不知道好歹，如知道好歹，它一见你小学的学生不就没命地窜了？”那时，小树都被我们撕扯得褴褛，山皮也被我们扒了一层又一层。今天密不透风的山林山坡，那时，早已寸草不生。
自然，这条小河也慢慢干涸了。从小河到大河，以致后来我来到黄河口、先写出河传尾章时，黄河每年断流已到三百天以上，断流700多公里到开封陈桥。
“大江大河从来都是万寿无疆的，我们怎么能把她治死？”
“悬河干河都是死河象征，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
这是我在刚成为三角洲移民的1988年6月，在黄河三角洲经济与社会发展研讨会上，听到费孝通、钱伟长等前辈所发出的振聋发聩之语。当时就蒙了。眼前出现这么一个画面：黄河干了，失去河水的三角洲人仓皇离去，身后留下的则是断壁残垣……
再三十年《黄河传》完成后，我把这一时刻认定是《黄河传》的受孕时刻。当时只是发誓：黄河啊，我要写一写你！
这就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命题：写什么？怎么写？
只有巨大的感召，才能焕发我的全部。巨大的欢喜，巨大的忧伤，巨大的痛苦，巨大的鼓舞。内行人当然知道，这里的巨大不是指题材的大或体量的大。
先哲早教导我们，道法自然。我认为，这不仅是方法上的，而且是方向上的；不仅是战术上的，而且是战略上的。我想，无论国事还是家事，无论社会生活还是私密生活，当我们在两者之间很难作出抉择时，我想，听从自然的律令，是唯一的选择。可是一个时期以来，我们把人与自然的关系都颠倒了。失去了敬畏，人就成为大自然的加害者，但不知道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所幸，这已经成为历史。行走黄河时，我在河套三盛公引水枢纽看到此前引以为傲的“驯服黄河”的巨幅牌匾已被收进博物馆，我们的母亲河也由20世纪90年代愈演愈烈的断流，变为今天连续二十多年的不断流。母亲河正逐渐恢复健康的生命。
是的，若没有野兔、布谷，那田野还叫什么田野？土生土长的精灵与大自然穿着同一色彩的衣裳，按一年四季的节拍作息、作乐，与土地河流形成最亲密的联盟。它们不是禽兽，包括狼虫虎豹，而是和我们一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革命，它们总是永存。河流不也是？我曾在细雨无声的暗夜去亲近这一条大河，细雨霏霏的夜里，我看不到她白日里的劲风浩荡，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她儿女——我们人类身边的喘息，一个活生生生命的喘息。这个生命不是人类赋予她的，是早在人类还没有出现的十万年、百万年以前就存在的。所以我在河传里忍不住感慨：“黄河养育了我们，养育了我们的文明，今天我们给她反哺，我们能失去什么？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条河？
不。整个世界！
巨大的美往往都看不见，比如100公里长的黄河大弯，比如地球的圆；最值钱的曾经不被认为值钱，比如环境、空气。
刚过去的6月5日是世界环境日，5月22日则是国际生物多样性日，为什么提倡生物多样性而不是一刀切？一片速生杨，它的面貌、内涵、外延能和森林一样吗？
由于个人性格使然，我经常流连于户外的山山水水，看到树上鹊窝多了，心里就高兴了；看到小河里水清了，眼睛立马就亮了；看到一只一只山雉嘎嘎叫着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自己也像长了翅膀一样。可以想象，经过漫漫长旅，把鞋子一扔，把脚丫伸进水里撩起些水花是多么惬意，而经了漫漫长旅，那只往年在这里做巢孵卵的候鸟，再来这里已找不见那片沼泽水泊，它将是多么颓丧！于人类，不也一样？门前那条流淌了多少辈子的小河突然干涸了，我们会怎么想？
如果是一条大河？母亲河呢？
“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多少年前，它像一道闪电把我击中，到现在还爬不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如恐龙一般消逝的庞然大物比比皆是！”多少年前，我就把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这句话放在我的案头。在《黄河传》中，借写鄂尔多斯兴亡考古“恐龙坟场”，我把这话当作这一章的题记，也把多年思考在这里作了模糊的表达。去年看到了联合国新近制作的一条广告。广告画面中，已经消逝亿万年的恐龙迈着蹒跚的步子登上联合国讲坛，它演讲的最后一句是：
“人类啊，你不要把自己整没了……”
□ 张中海
写完《黄河传》，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人，为什么热爱河流？
河流是部文明史。包括母亲河给我们创造的古华夏文明，世界最古老的文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文明，都是大河孕育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向哪里去？”人们顺流而下或溯流而上，寻找的都是自己的来路。
更重要的，她是自然。上游的涓涓，中游的激越、曲屈，下游的宽缓不迫，面水临风，人们都会在河边照出自己的影子。作为江河湖海所有水体中居中间地位的水体，横亘于山海之间的河流，被古人称为“导气之所”。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枯水季的困竭，每个人心中郁结的块垒，都会随一条河流的汹涌而消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部《论语》，就诞生于夫子在一条大河岸边的徜徉游荡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甚至，爱情也最容易发生在河边。
就像黄河文明最初只萌芽在她支流台地上，河流给我最初的启蒙，也只是发源于沂山北麓、二百里后从羊角沟入渤海的小河——弥河。她就从我村头流过。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泡在河里。母亲说，我是她用条筐从河里捞出来的孩子，腿上生疮生疖子，下河洗洗就好了；父亲说，迷路时，顺着河走，就能找到家。河滩里的大树我数不过来，但每一棵我都抱过，抚摸过——摸知了龟，或爬上去，戳鸟窝、折干棒。再以后就是用斧头砍了——那时，锅里少米，灶底下也没柴，任生产队长的三伯对任民办教师的我发脾气：“这河滩里的小树不知道好歹，如知道好歹，它一见你小学的学生不就没命地窜了？”那时，小树都被我们撕扯得褴褛，山皮也被我们扒了一层又一层。今天密不透风的山林山坡，那时，早已寸草不生。
自然，这条小河也慢慢干涸了。从小河到大河，以致后来我来到黄河口、先写出河传尾章时，黄河每年断流已到三百天以上，断流700多公里到开封陈桥。
“大江大河从来都是万寿无疆的，我们怎么能把她治死？”
“悬河干河都是死河象征，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
这是我在刚成为三角洲移民的1988年6月，在黄河三角洲经济与社会发展研讨会上，听到费孝通、钱伟长等前辈所发出的振聋发聩之语。当时就蒙了。眼前出现这么一个画面：黄河干了，失去河水的三角洲人仓皇离去，身后留下的则是断壁残垣……
再三十年《黄河传》完成后，我把这一时刻认定是《黄河传》的受孕时刻。当时只是发誓：黄河啊，我要写一写你！
这就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命题：写什么？怎么写？
只有巨大的感召，才能焕发我的全部。巨大的欢喜，巨大的忧伤，巨大的痛苦，巨大的鼓舞。内行人当然知道，这里的巨大不是指题材的大或体量的大。
先哲早教导我们，道法自然。我认为，这不仅是方法上的，而且是方向上的；不仅是战术上的，而且是战略上的。我想，无论国事还是家事，无论社会生活还是私密生活，当我们在两者之间很难作出抉择时，我想，听从自然的律令，是唯一的选择。可是一个时期以来，我们把人与自然的关系都颠倒了。失去了敬畏，人就成为大自然的加害者，但不知道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所幸，这已经成为历史。行走黄河时，我在河套三盛公引水枢纽看到此前引以为傲的“驯服黄河”的巨幅牌匾已被收进博物馆，我们的母亲河也由20世纪90年代愈演愈烈的断流，变为今天连续二十多年的不断流。母亲河正逐渐恢复健康的生命。
是的，若没有野兔、布谷，那田野还叫什么田野？土生土长的精灵与大自然穿着同一色彩的衣裳，按一年四季的节拍作息、作乐，与土地河流形成最亲密的联盟。它们不是禽兽，包括狼虫虎豹，而是和我们一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革命，它们总是永存。河流不也是？我曾在细雨无声的暗夜去亲近这一条大河，细雨霏霏的夜里，我看不到她白日里的劲风浩荡，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她儿女——我们人类身边的喘息，一个活生生生命的喘息。这个生命不是人类赋予她的，是早在人类还没有出现的十万年、百万年以前就存在的。所以我在河传里忍不住感慨：“黄河养育了我们，养育了我们的文明，今天我们给她反哺，我们能失去什么？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条河？
不。整个世界！
巨大的美往往都看不见，比如100公里长的黄河大弯，比如地球的圆；最值钱的曾经不被认为值钱，比如环境、空气。
刚过去的6月5日是世界环境日，5月22日则是国际生物多样性日，为什么提倡生物多样性而不是一刀切？一片速生杨，它的面貌、内涵、外延能和森林一样吗？
由于个人性格使然，我经常流连于户外的山山水水，看到树上鹊窝多了，心里就高兴了；看到小河里水清了，眼睛立马就亮了；看到一只一只山雉嘎嘎叫着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自己也像长了翅膀一样。可以想象，经过漫漫长旅，把鞋子一扔，把脚丫伸进水里撩起些水花是多么惬意，而经了漫漫长旅，那只往年在这里做巢孵卵的候鸟，再来这里已找不见那片沼泽水泊，它将是多么颓丧！于人类，不也一样？门前那条流淌了多少辈子的小河突然干涸了，我们会怎么想？
如果是一条大河？母亲河呢？
“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多少年前，它像一道闪电把我击中，到现在还爬不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如恐龙一般消逝的庞然大物比比皆是！”多少年前，我就把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这句话放在我的案头。在《黄河传》中，借写鄂尔多斯兴亡考古“恐龙坟场”，我把这话当作这一章的题记，也把多年思考在这里作了模糊的表达。去年看到了联合国新近制作的一条广告。广告画面中，已经消逝亿万年的恐龙迈着蹒跚的步子登上联合国讲坛，它演讲的最后一句是：
“人类啊，你不要把自己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