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重温

大家
□ 汪家明
　　在少年时代，假若有人问我最伟大的画家是谁，我会回答：达·芬奇、伦勃朗；但若问我最喜爱的画家是谁，我则回答：拉斐尔、门采尔、苏里科夫。
　　拉斐尔是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三位大师之一，另两位是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但拉斐尔只活到三十七岁，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却各活到六十七岁和八十九岁。不知为什么，我自那时就形成了一个概念：达·芬奇是智慧的象征，米开朗琪罗是力量的象征，拉斐尔则是美的象征。
　　我第一次见到拉斐尔的作品，是一本小册子《素描画述要》中的附图，三幅芦秆笔画，其中一幅是圣母和圣子的草图，无论大人、孩子都画得姿态优美，五官秀丽，而且线条飘逸，柔如纱丝。不久我见到了油画印刷品《椅上圣母》，这幅画立刻奠定了拉斐尔在我心中的地位。这哪里是什么“圣母图”？它与我见到的其他圣母图不同，既无神坛，也不踏云，更无山川、瀑布、天使做背景，分明是一位年轻的妈妈搂着小宝宝坐在家中。衣着漂亮但并不显华贵，面貌姣好但神情朴实，含有少女的羞意和好奇。和一般圣母图不同，图中“圣子”也穿着衣服。
　　后来我又见到了另一幅拉斐尔油画的印刷品——被称为欧洲圣母像最优秀作品的《西斯廷圣母》。这是一幅典型的圣母像，圣母脚踏祥云，云下有带翅膀的小天使，但圣母的相貌仍旧是朴实的，与《椅上圣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位圣母眼中流露出的不是羞意，而是深深的忧郁。当我后来知道这位圣母的形象是按照拉斐尔的一位恋人的模样画的，就更感到亲切。
　　这两幅圣母图均作于1514年，而我第一次见到它们的印刷品时，已是原作完成的四百五十多年以后了。我一直觉得，“拉斐尔”这名字十分好听，带有女性的气息。当我从资料里看到拉斐尔的《自画像》时，感到诧异：他果然秀美、柔弱，一如我的想象。不管怎么说，如今只要说起“拉斐尔”这三个字，就代表了美、朴素和温柔。
　　初睹达·芬奇的这幅《自画像》时，我只是为那不容置疑的坚韧而又柔软的线条所俘虏，但又觉得对达·芬奇这样世界超一流的艺术大师来说，这幅作品也算不了什么。然而，随着我学画的进步和对达·芬奇的了解，这幅画像却使我产生了疑问。这幅画作于1513年，画中充分表现出达·芬奇的睿智、孤独、忧郁和倔强，艺术处理极为精妙，实在是我所见到的所有大画家自画像中的顶尖作品。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五百多年前便有人画出了这样完美的作品，我们还画什么？其次，达·芬奇生于1452年，卒于1519年，画像时他六十一岁，可是这幅自画像中的老人少说也有八十多岁，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这是达·芬奇吗？达·芬奇衰老得这么早吗？
　　现在看来，这两个疑问都十分可笑，但当时的我就是那样愿意钻牛角尖，而且多愁善感。陆续地，我又从别人那里看到了达·芬奇的其他一些素描，有人像，有马，有衣纹习作，甚至有人内脏的解剖图，其科学的精确和冷静为后世画家所不及。我那时所看到的达·芬奇的代表作《最后的晚餐》和《蒙娜丽莎》都是黑白印刷品，模糊不清，没留下多少印象。据说达·芬奇画《最后的晚餐》时，使用了自己研制的颜料，结果二十年后便开始剥落，现在所看到的，是经过后人多次修补的画，而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的大壁画却都较好地保存下来。
　　达·芬奇自称是“一生一事无成”者。有人说他怀有神的无限幻想，却只有人的有限力量。他有许许多多宏伟的计划，却只完成一个零头。他一发现事与愿违，就半途而废。他是一个“全人”，是画家、雕塑家、建筑师、音乐家、解剖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发明家……但他真正干成的事情很少。他一生只把很少精力放在绘画上，并且不安分地进行颜料的改革，造成了艺术巨作的受损……尽管如此，达·芬奇还是被后人奉为神明，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巨人之一。当我看到较好的彩色印刷品《蒙娜丽莎》和《最后的晚餐》，再看那幅凄苦的老人自画像，我有点理解达·芬奇了。
　　十六七岁时，曾有一段时间，我请父亲每天很早叫我起床，背上油画箱，骑上自行车，到太平角海边去画日出。初晓的海边静悄悄的，海风清冽，涛声响亮，沙滩广阔，世界显得遥远而神秘，我的心被什么涨得很满……可惜的是，那儿看不到真正的日出，天空多半是雾蒙蒙的，而且，海平线有一抹山影，使我无法看到太阳出自大海的壮观场面。那时，我还热衷于读一些文学作品中对日出的描写，写颜色的变化，写日出时大地如何苏醒。描绘日出景色的油画作品，更使我迷恋，比如泰纳的作品、艾瓦佐夫斯基的作品、莫奈的《日出·印象》……
　　漫天大雾中，天空、河水、岸边景物和河中小船都朦朦胧胧，橙红色的太阳冉冉上升，在水中映出一道摇曳的光柱。一切都十分生动、美丽。大胆的笔触，鲜明的色彩，处处可见露出的画布底色，使人确信这是一幅真正的写生。我试着临摹这幅《日出·印象》，但不成功。临摹的画太空洞，出不来韵味。
　　后来我了解到，美术史上的“印象画派”就是由这幅画肇始并命名的，莫奈因此被称为“印象派之父”。然而在当年，印象派并不受欢迎，因此连许多后来被列为印象派中坚人物乃至领袖的人，都不承认自己是印象派。莫奈是最坚定走印象派道路的画家。他一生画了无数风景，为了保证色彩的新鲜感和外光效果，他决不在室内画一幅画；他将一艘游艇改装成画室，以便乘船四处写生；为了准确反映大自然，他的画都是在一小时内完成的，或者在每天同样时间、同样天气下完成的。他广泛运用不混合的纯色，通过短小急促的笔触，力求表现光的颤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虽然仍醉心于所见到的每幅莫奈的风景画，但却越来越喜欢俄罗斯的风景画和后印象派梵高、高更等人的作品。莫奈笔下的世界是迷人的、智慧的、轻松的，梵高笔下的世界却是痛苦的、深刻的；莫奈的画主要是一种技巧的革命，梵高则已超越技巧，一切都服从了他强烈的个性和无法遏止的生命力的发泄。我想，儿时我对日出的向往，也不仅源于对美的渴望，更在于对神秘宇宙生命的好奇和本能的追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