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连长 诀别五圣堂

□ 本报记者 卢昱

　　1938年4月22日拂晓，台儿庄城南、大运河西岸的车辐山火车站，一片喧嚣。敌人的侦察机不时在上空盘旋，前线隆隆的炮声已清晰可闻。
　　第六十军先头部队第183师、184师在此下车，踏着京杭大运河上临时架设的浮桥，向五圣堂、邢家楼、东庄方向急行。他们未曾想到，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已在前方悄然等候。
　　陈瓦房：血染第一枪，五百壮士殉国
　　这是六十军第一次踏上华北平原。
　　这些来自彩云之南的滇军子弟，熟悉的是云岭峡谷、密林深箐，却从未见过坦克如钢铁洪流般碾压而来。此刻，以台儿庄为中心的争夺战已结束，日军退守峄县、临沂地区，准备卷土重来。四月中旬，日军开始以主力板垣、矶谷两师团及伪军刘桂堂部三万余人，企图汹涌南下，寻隙乘机用楔形战术突过中运河，切断陇海路，直攻徐州。
　　然而，更严峻的现实接踵而至——
　　当第六十军奉命接防台儿庄以东阵地时，原守军汤恩伯、于学忠部已在日军猛攻下节节败退，阵线崩溃，形成巨大缺口。六十军各部进入防区阵地，183师在右，集结于陈瓦房、邢家楼、五圣堂地区；184师在左，集结于台儿庄以东陶沟桥地区；182师在右后，作预备队，集结于蒲汪、禹王山地区。
　　滇军尚未完成集结部署，便在陈瓦房、邢家楼一线与突入之敌不期遭遇，仓促应战。
　　军长卢汉曾回忆：“四月二十二日早八时，军指挥所抵运河边黄家楼，东北方向枪炮声大作。旋得183师师长高荫槐急报：该师先头杨宏光旅行至陈瓦房、邢家楼、五圣堂时，突与敌军遭遇，正激烈交火。我当即下令：迅速展开，抢占要点，坚决抵抗！”
　　命令下达的同时，日军乘虚以两个步兵联队、炮三十余门、坦克二十余辆，组成联合突击集群，乘势南犯，直插我方腹地。
　　遭遇战在陈瓦房打响。与突围战以我方之强攻敌方之弱不同，阻击战的重点在于以攻代守。
　　183师1081团2营营长尹国华率部行进至村口，突遭日军先头部队袭击。尹国华果断下令反击，率尖兵连猛扑村内，击退日军搜索小队，抢占陈瓦房，为后续部队赢得宝贵时间。
　　但敌军主力迅速合围，数辆坦克伴随步兵从四面压来。滇军缺乏反坦克武器，战士们用机枪扫射、手榴弹投掷，却难伤其皮毛。
　　此时，战士们成串跃上坦克，将集束手榴弹塞入观察孔或履带缝隙。有人抱着炸药包滚入车底，与敌同归于尽。烈焰腾空，数辆坦克起火瘫痪。
　　日军后续部队蜂拥而至，以绝对优势兵力将2营团团围住。激战至黄昏，尹国华壮烈牺牲，全营五百余人几乎全部殉国。
　　最后仅剩十余人突围，班长率残部向西南撤退，途中遭敌追击，战士们纷纷倒地。唯士兵陈明亮一人冲出重围，浑身是血见到卢汉。
　　这位自称“从不流泪”的彝族将军，望着眼前唯一生还的战士，泣不成声。
　　陈瓦房一战，虽以惨烈告终，却为六十军主力展开赢得了至关重要的备战时间。
　　陈瓦房村前的水塘里，长眠着滇军将士。今年91岁的陈朴辉老人介绍，池塘东岸曾有一座尼姑庵，现在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当年云南兵的尸体被埋在尼姑庵周匝的水塘里。小时候俺跟伙伴们还曾在这里捡到小镜子，镜子背面是模糊的女人相片。”陈朴辉说。
　　五圣堂：血色四日，将军喋血
　　4月23日至24日，战局转入惨烈的拉锯战。从陈瓦房往西南方向，依次是邢家楼、五圣堂、火石埠一带，敌我七万余人在不足四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拉锯般厮杀，逐屋争夺，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183师542旅少将旅长陈钟书，率部死守五圣堂。23日下午，日寇发动更大规模冲锋，但我方弹药已供运不上。陈钟书端起枪，振臂高呼：“冲啊！”率领将士冲向日寇，与敌展开肉搏战，接连刺倒十四名日军，再次击溃超过我方数倍兵力的日军。在战斗中，陈钟书面部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
　　侍卫曾永泰与司号班长矣国祥轮流背其至运河边，卢汉军长下令：“快背过河医治！”
　　然而，过桥后才发现，陈钟书将军早已牺牲。遗体被抬上火车，运至徐州，草葬于东关外乱岗。
　　在五圣堂与陈钟书一同坚守的，还有542旅1084团的连长赵继昌、赵克两兄弟，两人在家中分别排行三、四。
　　4月24日，赵克率部连续打退日军七次冲锋，最后一战，与敌展开白刃肉搏，终因寡不敌众，英勇牺牲，年仅24岁。
　　夜幕降临，战场归于死寂。赵继昌在血泥中呼喊弟弟的名字，无人应答。他在尸堆中翻找，手被碎石划破，脸上满是血污。终于，他在焦土中找到了弟弟的遗体。
　　在衣袋里，赵继昌发现了一封未寄出的家书，借着战场的火光读这封信：“慈爱的双亲：现在我们已经加入台儿庄战场了。儿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去和敌人肉搏。此后战场上的消息请您老人家不要担心，同时亦怕不可多得了。伯父以及三、四姐、惠珍等各处的信，情况上也不许可我安静地一一问安。飞机不住在抛炸弹，大炮不住在咚咚的响。不写了，敬祝福安。不肖儿师韩（注：赵克又名师韩）跪禀，四月二十日于台儿庄投。”
　　赵继昌抱着弟弟的遗体，在火光中痛哭。他记得母亲送行时的叮嘱：“活着回来，兄弟都要回来。”可如今，弟弟再也回不去了。
　　赵继昌从废墟中拾起未燃尽的木头，架起火堆，将弟弟火化。骨灰装进绿色军用帆布袋，背在肩上。他默默发誓：“我一定要把弟弟背回家！就是骨灰，也要让爹娘看一眼。”
　　在不少战报中，五圣堂被写作“武圣堂”。如今的五圣堂村，与鲁南苏北的其他村落并无二致，村内乡亲在忙着拓宽水泥路，将丰收的大蒜归仓。问询村里老人，已鲜有人能讲出那段荡气回肠的历史。
　　火石埠：背着骨灰，继续冲锋
　　4月25日天刚亮，日军再次进攻。赵继昌背着弟弟的骨灰，在阵地上继续战斗。部队建制早已打乱，不同连队的士兵混杂在一起，却只有一个信念：与阵地共存亡！
　　火石埠，沿村庄西侧的小山岗呈长蛇状而建。据村民说，山中所产火石一擦便出火花，村庄由是得名。如今，小山岗最高处，不超十米，而这个高度，在战争年代，便是难得的天然屏障。
　　据参加火石埠战斗的3营12连连长山毓萌回忆，4月26日晚9时许，1083团团长莫肇衡来到火石埠隔壁的东庄阵地，一坐下就说：“我一个团只剩下18人了！曹操过华容道的18骑是将，而我只剩下18个兵！”不多时，他又起身去找军长卢汉，军长叫他带着那18人和军部收容的108名战士连夜直奔火石埠阵地。
　　正如卢汉所忆，莫肇衡在火石埠遭遇了东庄来袭之敌，他指挥战士们迅速利用地形还击，相继打退了日军多次冲锋。而日军依旧如潮水般涌来，子弹打完了，莫肇衡率先亮出刺刀，展开肉搏。他一人拼三敌，紧张拼斗之时，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
　　莫肇衡倒在血泊之中，被战士紧急抬往战地医院。途中，莫肇衡挣扎着扯下浸满鲜血的征衣，在战友搀扶下于道旁一块石头上，用血写下“壮志未酬身先死”七个字后，气绝身亡，时年43岁。
　　此时，赵继昌未接到撤退命令，与战友坚守至半夜。日军的照明弹使其暴露了目标，只得在黑暗中突围。迷途中，他听见熟悉的云南乡音——184师师长张冲说：“你们现在的旅长是马继武，现在某处。”
　　赵继昌归队后，又去抢夺火石埠高地。有一次退下来休整时，马继武旅长对他说：“老弟，多辛苦一点，我是记得你的！”赵继昌拼命地把火石埠又夺了回来，决心与阵地共存亡，已无生还之念。在火石埠，赵继昌坚守四昼夜，28日下午，他身负重伤，被战友背下火线。在运河边，他遇见师长高荫槐，师长让他去后方医治，并征询谁可接替他的职务。
　　“现在唯一的长官只有排长何文州了。”赵继昌说。
　　高荫槐马上写手令叫何文州代理营长，清点人数，只剩28人。
　　赵继昌始终背着那袋骨灰。1938年10月，云南省为六十军阵亡将士举行追悼大会。赵克之父赵伯勋致信龙云，详述儿子牺牲、三子背骨灰作战之事。云南省档案馆至今保存着这份催人泪下的申请函：“窃国民第四子赵克，充六十军一八三师五四二旅一〇八四团第一连连长，随军出发抗日，于鲁南会战，于五圣堂之役，以身殉国。第三子赵继昌闻耗，前进救弟，得其尸不忍弃之，适当敌攻击甚急，挥泪亲焚弟尸身，拾其遗灰负之，复前进抗战……”此件档案还附有赵克遗像、遗书及胸章各一件。后来，赵克的骨灰葬于北教场陆军墓地。
　　赵继昌与赵克，只是六十万滇军中的普通一员。在火石埠南的禹王山，还有一场惊心动魄却黯然收场的阻击战。据滇军历史研究者石智文介绍，1938年4月22日至6月17日，六十军战报统计阵亡军官177员，准尉及士兵13692人；负伤军官380员，准尉及士兵4165人；失踪军官430员，准尉及士兵390人。他们用血肉之躯阻挡钢铁洪流，以“猴子兵”的机智与悲壮，树立了热血山河寸不让的精神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