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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轮椅

　　□ 雪 樱

　　终于有机会说说我的轮椅了。首先双手抱拳道一声：对不起，小女子怠慢了！
　　2001年，一场顽疾突然降临于我，从此改写了人生轨迹。命运的暴击，把我困在了轮椅上。一个“困”字犹如黑暗的囚笼，使人看不到一丁点希望。一天，街道为我申请了一辆硬座轮椅。那时候，我内心的两个小人激烈交战，直至硝烟四起，遮住了脸蛋上的盈盈泪花。父亲说，“有了轮椅，我推着你出去转转！”我装作没听见。我不肯接受坐轮椅的残酷现实。我才十六岁，岂能轻易接受呢？自卑，怯懦，彷徨……连续好多天，我自怨自艾，但是最终接受了这份善意。
　　后来，读海迪大姐《轮椅上的梦》，主人公方丹跟着父母来到偏远农村，邻居桩桩大伯为她做了一辆“洋椅子”，即木质轮椅。小金来和三梆子迫不及待地推着她冲出屋门。那一幕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大地在我的脚下旋转起来，颠簸起来，在这愉快的旋转颠簸中，我第一次来到了春天的原野上。”走出家门的感觉，真好，空气中沁着春天的味道。
　　轮椅，一头连着外面的世界，一头连着内心的念头。我人生的第一辆轮椅，结实，笨重，我坐上去，瘦瘦的，小小的，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谁能想到，它一陪伴我就是近二十年的时间。载我去看过老中医，住过医院，也出去玩儿过，有一次半路上爆了轮胎，顶着烈日，转悠好几圈才找到修车摊。关于辗转看病的一些往事，早已模糊不清，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后，我坐着轮椅去作协开会，去领奖，去看外面的风景。小伙伴大都是“无证上岗”，推着我经常横冲直撞，不是进电梯撞到门槛上，就是碰到别人的脚后跟，不住地说“对不起”。所以我习惯避开人多的地方，散会时，先让别人走。
　　那年春天，《人民文学》全球华人文学征文大赛颁奖典礼，在美丽的明湖居举行。杨曙明主席是个心细的人，提前几天安排好接送我的车辆，打来电话让我别有顾虑。到了会场，他主动跑过来，大嗓门说道，“我推过轮椅，让我来！”事后，我才知道，他用轮椅推过老母亲，的确有经验。而那天开会，他早早地乘坐公交车到会场。十年匆匆而过，这件事我至今过意不去。
　　这辆轮椅跟着我去过山东会堂，也走过郊外乡野，维修过很多次，最恼人的是给轮胎打气。年数多了轮胎慢撒气，气门芯换了一个又一个，越是出门赶时间越是出岔子，家里为此买了好几个不同型号的打气筒，母亲负责安卡子、打轮胎，急得出了一身汗。后来，索性不用了，去小区附近的修车摊，有电充气，女摊主经常不收我钱，但是她家出摊很晚，一早出门经常扑空。
　　轮椅不会说话，但它有眼睛和记忆。它一定记得带刺的偏见，和友善的目光。它一定记得出门前母亲的叮嘱、黄昏时焦灼的等待。春节后母亲腿疼加剧，奔波在医院之间扎针治疗，晚上回来，针眼处的淤青大片大片散开，像刺目的“地图”。即便这样，但凡我出门，母亲都挨着疼痛，把轮椅推出来，从头到尾擦一遍，座位、椅背、扶手、脚蹬子，她不允许轮椅沾一点灰尘，就像不允许她的女儿穿着有任何不体面。她备有一块专用的毛巾，天气好时，洗干净拿到楼下晾上，见见阳光，泛着一股皂粉的馨香。擦完轮椅后，她再敲敲打打检查一番，一边自言自语，好像这样才能放心。傍晚回家，高架桥上堵车，到家时间不确定。但是，每次车子拐进大院，我透过车窗，一眼就能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母亲啊，原地徘徊，路灯下，投下一道橘色的影子。
　　轮椅不会说话，但它有体温和心跳。家里有个“病孩子”，做父母的在别人面前势必“低人一等”，出门在外，他们说过太多的“对不起”“添麻烦了”，句句肺腑，又带有些许无奈。我对无障碍环境并不乐观，台阶，坡道，隔离墩，起降杆，有人的地方就有障碍，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残缺不仅是对爱的通途的呼唤，同时也是灵魂之间的互相鉴照。轮椅的“破壁”，为我推开一扇精神之门，四面八方的善意涌进来：上台阶抬一把，上坡路推一把，下地铁（公交）帮一把……那天就完诊从医院出来，有位年过七旬的阿姨，小步快跑，掀起厚厚的门帘，“姑娘，你先走！”我点点头，出大门瞬间，正午的阳光兜头洒下来，把我照得暖烘烘的。
　　前几年，那辆轮椅正式“下岗”。我又换过两辆普通硬座轮椅，不知怎么，都不及第一辆用得顺手。
　　父亲去世后，母亲陪我去医疗器械店挑选新轮椅，也算散散心。那家店在居民楼里，乘电梯上去，进门处摆着辅具。硬座轮椅没有特别适合我的，反而看中了一款电动轮椅，即兴坐上去“试驾”，从未有过的轻盈，能感觉到风的声音。一旁的母亲看出破绽，俯下身对我小声说道，“你要觉得合适，咱们就要了！省吃俭用哪里攒不出来！”我瞬间破防，但昂起脸来，没让眼泪淌下来。停顿片刻，我回答道，“回去想想。”考虑到日常实用性，我忍痛割爱，最终选了硬座轮椅，但母亲的那句承诺，会温暖我的一生。
　　那些推轮椅的小伙伴，很多都毕业了成家了。那些推轮椅的朋友们，有的走着走着就散了。轮椅上的生活，依然缓慢如昔；车辙走过的泥泞或颠簸，经过“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发酵成了文字，印成了书籍，于光阴深处铺就出一条希望之路。那是一个叫雪樱的姑娘“含泪的奔跑”，以疼痛的心叩问天地，感恩萦怀。当她越来越多地思考生与死的界限，车辙的印记愈发鲜明，如烙铁般在大地上留下一串串破折号。
　　去年在省里开会，结识一外地朋友，她的轮椅自动驾驶，还带桌面，让我眼前一亮。回来打听，她告诉我是定制款，价格高、制作时间长。好物品与好作品异曲同工，都长有“缓慢的筋肉”。
　　扶轮问路，手捧星辰，是要付出超出常人几倍代价的。很多时候，我愧对自己的轮椅，夜以继日伏案与劳作，它跟着主人栉风沐雨，透支服役，养成了一副倔强的面孔。熬夜时它不怨，跌倒时它不弃，大多时候，它是游离的、飘忽的、孤独的，时而化作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吉卜赛人的“飞毯”，时而变成卡夫卡《骑桶者》里贫穷骑士的“煤桶”，在梦境里盘旋左右，它的轻盈与忠诚，慰藉我心。
　　如果让我许个愿，我愿跪下来安静求祷，有一天再也、再也不坐轮椅，那才是真正的胜利之日。也许，那一天会很快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