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光荣灯

□ 李忠义
坊间
　　一盏灯在心里亮了多年，一段情让我久久难忘。忽明忽暗的灯光，如星星闪烁在大街小巷和空旷的田野上。“咚锵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迎着刺骨的寒风和飘曳的雪花，我把光荣灯紧紧提在手中。
　　1970年代，每逢大年三十，村里都会给当兵的人家送灯，表示对军人的尊重，也算是对其家人的慰问。约定成俗，送灯这事基本安排在傍晚。晚饭吃过，天已傍黑，送灯就开始了。小小的山村不再平静。村里人出奇地默契，钻天猴儿“嗖、啪”的声响，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引得人们不约而同走出家门。大人孩子迎着送灯的队伍走去，行动不便的老汉乐呵呵站在门口，不时捋几下花白的胡子，“掌柜的”忙不迭双手接过灯。
　　有人当兵的家庭被称为光荣人家，那灯便是名正言顺的“光荣灯“。灯是年前就做好的，村里的能工巧匠用结实直溜的高粱秆，精心扎制起灯罩，红纸糊就的罩子，下边缀着黄穗子，顶部挽着红线提手，罩子里燃着红蜡烛，美观大方好看；锣鼓家什派上了用场，破天荒地从屋梁上取下来，擦拭得干干净净。闲置了多日，上面落满灰尘，甚至有老鼠屎。握惯了锄把子的双手不太灵巧，锣鼓敲打得不成调儿。抽空聚堆“演习”上几次，找找音律和感觉。起先敲打得参差不齐，几通下来方慢慢上了套，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半大小子们手心发痒，吵吵着上前抢夺鼓槌，言之凿凿地说，他敲给大伙听听，保准比别人敲得好。鼓手极不耐烦：“敲什么敲，一边待着去，敲坏了算谁的！”
　　送灯的路线没什么讲究。走大街、穿小巷，一路欢笑一路热闹。民兵连长走在最前头，两个抬鼓的紧随其后。鼓槌上缠着红绸子，鼓手把鼓槌握在手里，使劲地敲着鼓面。抬鼓的说：“轻点敲吧，别把鼓敲破了。”敲锣的甘愿当配角，东瞅西望，不怎么用心。人们称他们是“打铛铛的”。加上提灯的，看光景的，送灯队伍稀稀拉拉一长溜儿。民兵连长手一挥，“咚锵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随即响起。
　　光荣灯送到哪家的大门口，都会热闹上十几分钟，此时的鼓手格外卖力，把鼓敲得震天响。当兵者的家人满脸堆笑，早早在大门口候着，笑呵呵地接过光荣灯，嚷嚷着众人“屋里坐坐”。民兵连长装模作样地说上几句客套话。两户在村里辈分小的人家，如同遇上了天大的喜事。听着声声祝福，笑得额头上的皱纹都不见了影子。接到立功喜报的人家，更是兴奋异常。笨嘴拙舌的民兵连长，此时郑重其事地对人家说：“给孩子写封信，说说老家的大好形势，告诉孩子在部队好好干，争取再立新功……”其实按辈分，他得管有个当兵的“孩子”叫老爷爷。有个转了志愿兵的，回乡过春节，恰好遇上村里人送灯。他双手接过光荣灯，眼角噙着泪花，一个劲地念叨着父老乡亲的好，一本正经地行了个庄重的军礼。众人说他当了兵变了，跟庄稼人不一样。
　　我们全村三百多户人家，村庄南北长东西短，当兵的人家居住分散。一家家走一家家跑，送完这家再送那家，再跟主人说上几句话，挨家挨户送完，差不多得转遍整个村子。
　　在我的记忆中，送光荣灯的队伍里，上小学的孩子居多。手里提灯的孩子仰着头，很自豪，很骄傲，如同高出他人一大截。刚进腊月门，他们就盘算着过年，期盼着送光荣灯的日子。真到了那天，他们顾不上吃晚饭，揣着鞭炮，连蹦带跳，提前跑到“大队”门外等着。鞭炮分“小红鞭”和“干草骨节”两种，个头像小拇般指大小，威力不大，炸在手里也伤不着人。原本成支的鞭炮，被一个个拆开装进兜里，不时地掏出两个点上，赶紧扔到地上，接着传来“啪啪”的脆响。待到光荣灯“出屋”，他们一拥而上，抢着把灯抓到手里。灿烂的笑容荡漾在脸上，好似那灯归了自己一般。
　　村里当兵的总共有七八家，一家送一个光荣灯，提灯的也用不了几个人。一盏光荣灯牵动着多数孩子的心，但那仅仅是种念想，大多孩子唯有看热闹的份儿。他们掏出个“二踢脚”点上，使劲地跺几只摔鞭，自言自语，很遗憾地找补说：“唉，俺来晚了，又没赶上趟！”
　　光荣灯和提灯的孩子，屡次触动着我的神经，让我羡慕得要命。我近距离接触过当兵的，济南的部队到村里拉练，罩着绿网的大炮放在学校的操场上，当兵的分散地住在各家。住在我家的那三个当兵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天训练结束，他们就集中学习。抽空给我家扫天井、挑水。他们撤离的时候，送给我家一张年画，上面写有一行什么字。我魂牵梦绕地想亲手提光荣灯，但愣是没捞着机会。
　　事情往往在不经意间发生。比如我的梦想，竟然毫无征兆地实现了。那年村里多了个当兵的，他家独住在山沟里，离村子大概有两公里远。那天的雪下得不小，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雪粒子打得脸蛋子生疼。地上的雪铺了厚厚一层，走起路来“扑嗤扑嗤”作响。不知道因为路远怕冷，还是担心时间太晚，尚未走出村子，一个孩子打了退堂鼓。他把手中的光荣灯塞给了我，那是最后一只还没送出去的灯。暗淡的灯光照着前行的路，不一会儿就被风吹灭了。送灯的人群里少了些欢笑，稀稀拉拉，步履匆匆，走在白雪皑皑的山间小道上。锣鼓敲打得有气无力，鼓手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上。我感谢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有那个半途而归的孩子。否则，好事肯定不会降临我身上。我不时地瞅瞅手里的光荣灯，怕它飞了，怕它跑了。我恨不得蹦上几个高，然后对着远山大喊：“我终于提上光荣灯了！”
　　雪依然下着，雪花依然飘着，我的心窝却是暖暖的。远处的村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时传来，我知道人们开始“迎财神”了。顶着满身雪花回家，母亲拍打着我的衣裳，招呼我吃过年饺子。
　　难忘那个风雪交加的大年夜。光荣的当兵人家，远去的光荣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