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养蚕人

□ 赵先超
坊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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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刚上中学，放学怕逢集。集市所在地叫杓山，古称长勺，春秋时就有，逢一、六开集。父母在集上摆摊，年少的我觉得不太光彩，尤其怕父亲是工人的同学看到。
　　我村很小，名叫宋家峪，听村名便知是山沟沟，山多地贫，老辈只知种粮，收成低，生活难。村里实行种地改革，低洼地种粮，低山地改种瓜果蔬菜。水果蔬菜丰收后，村民尝试去杓山集摆摊，这是划时代变革，此前，村民赶集意味着花钱买东西，摆摊后，贸易逆差变顺差。最初几个村民试水，草帽压得低低，不好意思开口叫卖，要知道，在孔子的故乡——鲁西南，重农抑商的传统有点根深蒂固。逐渐加入者众，并诞生两个重要标志：一是村医入集卖菜，二是我父亲，也是推动种地改革的村支书。
　　父亲每次摆摊卖出的第一份钱，雷打不动，给我爷爷和姥爷每人买半斤油条，爷爷和姥爷也摆摊，有的买家挑挑拣拣，其实都逃不出我们家族企业的“魔爪”，你再怎么挑，我妈、我姨、我姑……都在附近摆着呢。
　　有一次，我妈在集上卖菜，我亲自陪同，父亲非得让我体验生活艰难，还不让我戴草帽。突然有同学走来，还是女同学，赶紧低下头，还是被认出来，还让我到她家玩。我妈说那就去，塞给我刚卖的菜钱，我买了两瓶啤酒就去了……是的，结局和你们猜的一样，女同学的母亲用不失礼貌又极其犀利的眼光把我打发走了，还说，把心用在学习上，考不上学啥都白搭。至今不明白，这话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女同学听，说给当时的我们听，还是说给后来的我们听……总之，两瓶啤酒没喝成。
　　　　　　　　　　2
　　赶杓山集时，我家主卖黄瓜、西红柿、山豆角。
　　那时，我家炒菜少不了黄瓜、西红柿。黄瓜是歪把的，胖瘦不均的，一般是黄瓜拍蒜，赶上家境好点，上升为黄瓜炒鸡蛋；西红柿吃有虫眼的，色彩不鲜艳的，一般用红糖拌，倘若考试考好了，上升为西红柿鸡蛋汤。我曾问我妈，为啥老是吃西红柿和黄瓜？她说，这两样产量大，后来，我家吃够了佛手瓜，我妈说，这东西种在石头里都摘不完，她还说，要是钱也能这个长势就好了，父亲有时加一句：“别说钱了，山豆角能像佛手瓜一样高产，咱家就吃香喝辣。”
　　山豆角在我家的地位极其显赫。
　　初夏，山豆角花儿盛开，漫山遍野，赏心悦目。盛夏，山豆角上市，每一根山豆角都是从大山中石头旮旯儿里掏出来的，好豆角一根就长达二三十厘米，小拇指粗细，很容易和藏在石头缝里的绿蛇混淆，我妈最怕蛇，但逢开集前必须去摘山豆角。
　　山豆角富有维生素和膳食纤维，有利消化，降血脂，还缓解便秘。这些特点，显而易见地受城里人待见，所以能卖好价钱，所以基本轮不上我们自家吃，所以，我最爱吃山豆角。单炒可以，肉炒更好，五花肉最美味。山豆角嫩时轻炒，老时煮豆，不老不嫩炖着吃，应季时是时令蔬菜，更可晒干做成干豆角过冬解馋。
　　眼见我村农民赶集摆摊挣了钱，邻村赶忙复制，集上卖菜的人比买菜的人还多，显然，在杓山集卷不动了，父亲和我做起了生意，他把蔬菜打包卖给我，我周末和假期跟着叔叔们进城摆摊赚差价。
　　第一次进城去的是博山。翻山越岭推着自行车（山路陡峭不能骑），推十几里地，再骑行四五十里，有一段盘山公路——青石关，外号鬼门关，去程接连20里一路下坡，最怕骑车带货，刹不住车，一旦翻沟，车毁人亡。通高速后，我站在桥上尿尿，落不到沟底；返程自行车骑不动，“扒车”而行（一手骑车，一手紧抓拉煤货车），司机想着法子甩掉扒车的，但扒车的练就一身绝技，像藤壶一样贴住不放，险是真险，省力是真省力，路边警告也真吓人：扒车落沟，死亡自负。
　　初次进城开张很快卖完，转角遇劫匪，我陈述了各种困难，他们说：“第一次遇到跟劫匪讲价的，哥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给你留两成……”在相对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了协商，双方都比较满意。拿着虎口里夺来的钱，品尝了博山最出名的包子，还喝了大街汽水，要说这博山包子，那叫一个好吃……
　　我村进城卖菜氛围越来越热，开始都去博山，夏天卖菜，秋天卖板栗，冬天卖苹果。淄博话与莱芜话区别很大，一开始根本听不懂他们说啥，经常有来问：“这是chishang板栗？”我说不是，扭头就走，后来，我说是，他们说你口音不像，我苦练博山口音，一见人就喊“chishang板栗lao～huai”，效果不错，遗憾的是，至今不知道这些音对应的是啥汉字，也或“chishang”应是“chi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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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和叔叔们瞄准更大地方——莱芜，流程如下：父母赶早上山摘豆角，一直摘到太阳落山，回家后，晚饭来不及做，把豆角一把一把捆起来，捆豆角学问大了，在杓山集卖时把不好的豆角捆在最里面，进城卖时我让我妈把差的捆在最外面，因为城里人买豆角，直接看最里面。晚上十二点，几人搭伴骑车出发，莱芜离我家七十里地，装一百多斤豆角，土路，坡多，凌晨四点左右，赶到莱芜东关大集，下车时屁股都磨破皮了，紧攥车把的手也充满血泡。
　　第一次去莱芜摆摊时满怀欣喜，天微微亮，似有露水在脚下氤氲，感觉城市很大，还有霓虹偶尔闪烁。集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占好位置，随着太阳升起，不停有人来说，那是他的地盘，让我们赶紧走，明明是我们来得早，想辩驳几句，就获得一个很简短的回复：滚。我们就被一路追赶，一直被赶到集市最边角。后来，学聪明了，不管来多早，就在东关集最边角摆摊。
　　这不是最坏的，最坏的结果往往始于最美好的开端。一次，我们正蹲在地上，口干舌燥叫喊着卖豆角，突然闪出一文弱书生，说全包了，让我们送到家，一进门，门闩插死，半价半秤强买，我说不卖，冲出几名彪形大汉，不待反驳，一巴掌上来，眼冒金星，鼻孔流血。
　　事已至此，骑车回家，在乡间瞥见一小饭馆，三叔说，不能白挨打，进去撮一顿，生平第一次进饭馆吃饭，三叔问想吃啥，我说就吃山豆角炒肉，豆角软软的，肉肉的，再加几个口镇方火烧，人间美味，饭店老板看着我鼻子残留的血迹，说：“苦啊。”我回：哭不能当饭吃。
　　如今，不管到哪座城市，喜欢逛地摊，闻着地摊的烟火气，就很踏实，也喜欢从地摊买菜，每一个地摊都是一家人的最为真实最为丰富的内在时空表达。
　　有一个事实需要补充，我家的山豆角在我村卖价最高，品相好，口感正，父亲会育种，不会随便留一些种子明年就下地，村里人也都到我家要种子。他去世后，种子越来越差，真正的山豆角濒临绝产了。
　　现在想来，我家种了好多年山豆角，真正大快朵颐的场景几乎没有，牵强附会地想到一首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