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怎将此身化永生

□ 傅绍万
读史
　　虽然，《三国志·魏志》只留给他二十七个字，但是，世人已经说了他千八百年。
　　这段文字，附在《王粲传》之后：“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
　　他是超凡的文士，著作颇丰。近代大文豪鲁迅尤其喜爱嵇康，校注《嵇康集》，嵇康对鲁迅思想产生深刻影响。
　　他是“出世”的高人，“竹林七贤”领袖，魏晋风度的代表，为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达观、超然的人生态度，为后世无数读书人所倾倒。
　　他是刚烈的斗士，侠骨柔情，勇担道义，面对暴虐者的屠刀，视死如归，以生命捍卫了人的价值和尊严，将短暂的一生化为永恒。
　　华表玉质侠士心，这就是嵇康。
　　嵇康的人生际遇，经历了大起大落。魏晋交替之际，社会极度混乱，思想信仰危机，汉代经学逐渐为清谈或玄学所取代。魏正始年间（240—249），清谈之风达到鼎盛，“正始之音”刻下时代深重的烙印。时任辅政大臣曹爽，重用清谈名士。何晏是清谈领袖，王弼等一大批后起之秀脱颖而出，嵇康是其中耀眼的新星。
　　嵇康的青少年时代，可谓春风得意。魏景初二年（238），嵇康十六岁，著《游山九咏》，魏明帝曹叡异其文词，问左右：“斯人安在，吾欲擢之。”遂任嵇康为浔阳长。正始七年（246），嵇康二十四岁，入洛阳前，撰《养生论》，“入洛，京师谓之神人。” 嵇康是与何晏、王弼、夏侯玄、钟会等同量级的清谈名士。他娶曹操沛太妃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以魏长乐亭主婿迁郎中、拜中散大夫”。嵇康之妻与何晏之妻有血缘关系，何晏的妻子金乡公主是沛太妃之女。
　　曹魏王室政争激烈。曹爽擅权，同是辅政大臣的司马懿行韬晦之计，隐忍待机，于正始十年（249）发动政变，诛曹爽、何晏等八族。此后，发动一次次政治大清洗。高压的政治，禁锢的舆论，士人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清谈噤声，嘴巴闭紧，心中的痛苦自不待言。士人是靠思想而生存，禁锢思想，就意味着禁锢士人的生命；扼杀思想自由，无异于扼杀士人的灵魂！
　　嵇康作为曹魏王室贵婿，又有与何晏的特殊关系，大难不死，已是万幸。惊悸的心安定下来，面临的首要问题是何去何从？也许，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才真正睁大眼睛，观察世事，对人生作出认真而深入的思考。
　　嵇康人生之思，贯穿其著述的始终。其中，《卜疑》最显其个性特征。它是嵇康的心路自白，性情表露，做人坦言。他假托宏达先生，求问太史贞父。这个宏达先生，具备了“超世独步”的境界，却无法脱离“大道既隐，智巧滋繁，世俗胶加，人情万端”的现实，“尔乃思丘中之隐士，乐川上之执竿”。他一口气提出十四组相互对立的问题，进行诘问：
　　是做刚直之臣，还是做庸碌之辈？是大德无私，还是趋利偷容？是龙潜深渊，还是鸿唳云空？是声色犬马，还是少私寡欲？是崇老子，还是慕庄周……仙界的高人，世间的贤者，功业盖世者辈，隐逸优游者流，可见的生存状态，可知的人生道路，他都了然于胸。如何做人，何去何从，孰吉孰凶？
　　太史贞父说，像先生这样的人，“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没有明确答案，却是取舍分明。
　　魏晋士人，多重有无、本末、性情、才性等玄远之思。嵇康则更加关注生命个体，关注人的自身价值实现，他的思想和行为，也就具有了鲜明的人学色彩。他珍视生命，通性命、辅养之理。他崇尚君子人格，称君子者，一是“情不系于所欲”“心无措乎是非”，即不被人的欲望和社会是非标准所束缚，达到心地洞明的境界；二是物情通顺，即能够依据万物之理行事，达到“行不违乎道”的境界。怎样使人格升华到这样的高度？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物情通顺，故大道无违。对待“欲望”，则要“有重于中，以内乐外”：“以太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以恬淡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人生的最大幸福，是“被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
　　西哲有言，“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嵇康的人生抉择，经过了深思熟虑。
　　嵇康绝意于仕途，将身心放逐于自然。他的生活史上，竹林七贤游，当是需要特别提及之事。所谓竹林七贤，是指谯国嵇康、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玡王戎。他们志趣相投，都有一颗隐逸之心，一味放诞人生的情怀。郦道元《水经注》称，山阳城西北有七贤祠，筠篁列植，冬夏不变贞萋，人号为竹林。遥想当年，翠筱娟娟，友朋诗酒，丝竹琴弦，鸿雁声声，天籁时起，优游岁月，荡志浩然，那是多么快乐的生命时光！嵇康自白：“游山泽，观鸟鱼，心甚乐之”，“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嵇康潜身于隐境，孤傲的心，还时常向往着羽化华岳，超游清霄，“沧水澡五藏，变化忽若神。姮娥进妙药，毛羽翕光新”。他与自然越亲近，对污浊现实的否定和批判就越强烈，“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何为秽浊间，动摇增垢尘……哀哉人间世，何足久托身”？
　　但是，嵇康生于人世，难入仙境；化形为人，难蜕为仙。更何况，大名士赖文章以立世。中国的先贤，无论是孔孟还是老庄，他们立言创说，都是为了救世，分别只在方案道路不同。中国真正的读书人，无不跳荡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这种天然的基因，充溢于嵇康的血液。
　　嵇康著文，悯世忧时。《太师箴》，崇尚道家“大朴未亏”的治世，抨击“大道沉沦”的现实，箴太师，也是箴天子：“治乱之原，岂无昌教？”《答难养生论》，说理想社会：“君臣相忘于上，蒸民家足于下”；谈圣人治道：“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
　　嵇康著文，高标独立。因此，他才给文化长河留下炫目的浪花。嵇康思想，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或“越名任心”。名教是指由儒家学说发展而来的汉代经学，“越名教而任自然”，或“越名任心”，就是撇开传统的是非标准，从宇宙本原和内心出发，重估社会历史。以此种思想为文，“师心以遣论”，必然推倒许多的成见、偏见，将数千年的历史旧账簿子踢翻。像“轻贱唐、虞而笑大禹”，“非汤、武而薄周、孔”，可谓惊世骇俗！像《管蔡论》，翻了个千年铁案。周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专擅王室。管叔鲜、蔡叔度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成王，举兵作乱。周公旦杀管叔，放蔡叔，管蔡一向被公认为罪人。但是，这就造成一个悖论，起用管蔡的“三圣”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难辞用人失察之咎。魏帝曹髦幸太学，就此提出疑问。《尚书》博士庾峻回答：“此皆先贤所疑，非臣寡见所能究论。”先贤之疑，天子有问，嵇康回应，写出《管蔡论》。嵇康说，管蔡都是忠臣，他们反周公，是因为封地离京都太远，信息不通，情况不明。因此，“三圣”用人没有问题，周公伐罪得当，管蔡之心也合乎情理。此为诛心之论，一家之言，却可一释千年之惑。
　　世情难料。嵇康隐逸避世，“师心以遣论”，都埋下杀身的祸根。
　　嵇康的悲剧结局，出人意料，似乎矛盾，却又是情理之中：他由隐士变身为斗士；由老、庄的“忠实信徒”，变身为儒家“志士仁人”，成就了“杀身成仁”的崇高人格。
　　司马氏篡权步伐加快，政治清洗变本加厉，心向曹魏的名士、重臣李丰、夏侯玄、王凌、毋丘俭、诸葛诞等，一个个先后遭诛夷或被逼自杀。甘露五年（260年）五月，魏帝曹髦竟被杀死于光天化日之下。曹髦是个有血性的曹氏子孙。他不愿坐受废辱，率僮仆数百，从宫中杀出，要与司马昭作个了断。将士慑于“天威”，纷纷退避。太子舍人成济无法阻止，问司马昭死党、中护军贾充：“事情紧急，怎么办？”贾充下令：“畜养你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成济听令，即前刺帝，刃出于背。对这一弑君的滔天大罪，司马昭竟以杀掉成济了事。还发了个皇太后诏令，说什么曹髦“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祸”，劣迹斑斑，贬为庶人，且以民礼葬之。
　　可悲啊，可悲！天地还有什么公道？世间还有什么是非？国家还有什么礼仪伦常？
　　朝堂无正臣，曹家宁无种？天下再无血性男儿？
　　嵇康的内心是多么痛苦，灵魂如在炼狱中煎熬。他的琴弦一次次崩断，《广陵散》的杀伐声撕裂着夜空，一遍遍述说着古代侠士聂政行侠仗义，惩恶除暴的义举。世间，终于听到了嵇康振聋发聩的声音：《与山巨源绝交书》，挑战司马氏政权的政治宣言。
　　山涛（字巨源）走出竹林，走进了朝堂，官越做越大。他职务升迁，推荐嵇康接任他的原任职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嵇康旧话重提，小题大做，用意分明。《与山巨源绝交书》提出“七不堪”“二不可”，无非是：我崇尚老、庄，主张任心遂志，不做违背自己意志情趣的事，不愿强迫自己去做官；我“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与现实政治和名教格格不入，不能做官；禀性疏懒，愤世嫉俗，刚肠嫉恶，遇事便发，讨厌应酬，讨厌俗人，讨厌逢迎拍马，无法做好官。一句话，我嵇康不做你司马家的官！这哪里是与山涛绝交，分明是与司马氏政权绝交，是对司马氏政权僭越、滥杀的愤怒抗议！
　　暴虐者当政，仕途中人身心难安；文网密织，诗文也会惹祸上身。戴上政治的有色眼镜，则无处不见敌情，无处不见“别有用心”。嵇康“轻贱唐、虞而笑大禹”，“非汤、武而薄周、孔”，这不是阻止司马氏动用武力或采用禅让方式夺取曹魏政权吗？因为唐尧、虞舜禅让，商汤、周武革命，周公辅佐成王，孔子祖述尧舜，嵇康一概反对，让司马昭怎么办好呢？为管蔡翻案，是为毋丘俭张目。因为司马执权，淮南三叛，《管蔡论》出笼，距毋丘俭之诛一年，“其事正对”。还有，嵇康作为“风誉扇于海内”的大名士，躲在山阳不仕，山阳竟成为一个与当权不合作者的乐园！嵇康不是个对司马氏政权具有极端危险性的人物吗？
　　司马昭大怒、翻脸，一介书生，你算老几！敬酒不吃，是不识好歹！捏死你，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吕安事件，把嵇康拖进绝境。吕安和向秀是嵇康最亲密的朋友。三人相邻而居，嵇康锻铁，向秀鼓风，吕安灌园，始终不离不弃。吕安同父异母的哥哥吕巽，也是嵇康好友。吕安妻美，吕巽奸淫了吕安妻。吕安欲告官，嵇康调解。吕巽恶人先告状，诬吕安不孝，吕安被徙边郡。嵇康出面为其辩护，不想他给嵇康的信件被当局查获。因为信件内容言辞过激，嵇康被网罗入狱。深嫉嵇康之才的钟会做了主审，他秉承司马昭旨意，罗织一个“思想罪”判嵇康死刑：“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负才乱群惑众。因此，今不杀嵇康，无以清洁王道。
　　一介书生，却又不那么容易招惹。嵇康入狱，三千太学生上书请愿，请以嵇康为师。又有一时豪俊之士皆随嵇康入狱，搅起天下一场政治动荡。
　　嵇康之死，将司马氏政权钉上历史的耻辱柱，遗臭了千八百年。嵇康在狱中，作《幽愤诗》，写《家诫》，将年仅十岁的儿子，托付于已经公开绝交的山涛，说：“巨源在，汝不孤也！”表明对挚友的相知与信任，也令天下不明真相者恍然大悟，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绝交者原来不是山涛，而是司马氏政权；嵇康之死，是死于对暴虐政权的敌视和反抗！
　　嵇康心地坦然，大义凛然地走向刑场。洛阳东市，万头攒动。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英姿，树立起一座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雕像：
　　面对死亡，他视死如归：“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面对死亡，他奏出反抗暴政的强音：奏《广陵散》曲，终，曰：“《广陵散》从此绝矣！”肃杀的琴声中，侠士聂政的匕首，分明已经刺进暴虐者的胸膛；暴虐者统治的大厦，分明已经发出碎裂、倾颓的哀音！
　　面对死亡——生命的河水突然断流，短暂的人生却化作永恒。《广陵散》余韵千年悠扬。一千六百七十三年后，一个叫瞿秋白的共产党人，书生领袖，在刑场上，高唱亲手翻译的《国际歌》，发出“要为真理而斗争”的吼声！
　　嵇康不死，其精神化作一股浩然正气，充塞于天地之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灿烂的星空，嵇康那颗星永远星光闪耀！
　　（选自《中华精神大历史——历史关键节点上的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