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草醉清秋

　　□ 杨险峰

书影
　　写尽了中国文化的旷世奇作《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构建了一个蔚为大观、意蕴丰富的花草意象系统，在他笔下的草意象体系与一人对多花、一花对多人的花意象体系不同，几乎都是一草对一人的关系，既有绛珠草意象代表黛玉的血泪意蕴和至情至性，也有蘅芜意象凸显薛宝钗的冷寂与清芬，芭蕉意象对应探春的诗意与现实，紫菱意象映射迎春的寥落与飘零，藕榭意象表现惜春的自了与佛性。在众多的香草王国里有一株别样的芳草——“红”草，她虽然出身卑微，但也活出了一番让人艳羡和向往的模样，她就是大观园一个三等小丫鬟林小红。
　　曹雪芹撷取神话中的仙草传说独创了一种新的仙草——绛珠草，绛珠意即绛红色的泪珠（血泪），绛珠意象与林黛玉的悲苦命运完全契合。而林小红的这株“红”草没有一丝仙气，就是凡间一棵普通的小草。“红”，是一种草本植物，指荭草，蓼科，一年生高大草本，茎直立，多分枝，全株有毛，生水泽中，果及全草入药。荭草又名茏古、游龙、石龙、天蓼、大蓼，水红。现代植物学上也多叫“红蓼”，喜阳光，耐瘠薄，不择土壤，在阴湿地成片野生。遇到水肥丰饶的地方，轻轻松松地就过了人头。就像林小红这棵来自民间的最普通不起眼的小草，性格坚韧，生命顽强，一有机会就会向上生长，大放异彩。
　　但因小红一心“攀高枝”，又“遗帕惹相思”，被众人视为反面角色，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晴雯给她的这四个字“爬上高枝”。秋纹则骂她：“下流没脸的东西。”连一向稳重平和、品格端方的薛宝钗也认为小红“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家伙”。作者究竟要把小红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角色？自古以来的红学者普遍认为清代戚蓼生是少数读懂了《红楼梦》的人，他在石头记序中指出，曹公的写法，正如同春秋多有隐词，史家不得不用曲笔，看他蕴藏在心，用笔道来，似乎是批注那个，实际却写的是这个；表面写诡谲，实际却写正大，表面写庄严正道，实际是写淫邪。曹公的这种写法用在刻画人物身上，应该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而人们常以表面的黑白曲直，错以为这就是作者对人物的褒贬。曹雪芹写小红这么一个众人眼里的异类，她的确不符合封建淑女“随分从时”“藏愚守拙”的要求，她是一个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丫头，她不甘心被埋没，也不愿低三下四地求主子恩典，更不屑靠父母的关系出头，而是牢牢把握住自己争取来的机遇。这株来自底层的红草，不仅美丽、聪明，而且见识不凡、冷静睿智，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呈现出一种别样之美。她是《红楼梦》中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价值的女性，是俗世中一棵夺目耀眼的劲草。
　　但小红身上的野性和勇敢常被世俗所不喜，如同“红”草的“野趣”且“枝叶之放纵”，在《诗经》中被称作“游龙”被人不喜。二十六回在与小丫头佳慧的对话中，我们看到小红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醒的定位，“混个三年五载，发落了出去，配个小厮，这辈子也就是个路了”。为此，她不甘束缚，勇于创造机会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与贾芸的一见倾心，因帕定情，和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是格格不入的，甚至会被世人鄙夷和谩骂。小红身上的野性与反叛精神应是晚明以来的“尊情”和“崇俗”风潮的体现。
　　明朝中后期的人文主义思潮下，初步平等观念渐渐滋生暗涨，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受这种风气的影响，清代大文学家袁枚的女弟子们，诗作中开始流露出崇尚个性、强调自我、抒写真情的端倪。与袁枚有师生情谊的清代女戏剧家吴兰征更是大胆追求婚姻自由的身体力行者，据说已经失传的《三生石》就是她将自己婚恋的经历和感受融入其中。曹雪芹与袁枚处于同一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红楼梦》中不仅有宝黛对爱情与自由的坚守，还有小红——这个被禁锢在社会下层的三等丫头对爱情和幸福的大胆追求。而且因为生在底层，这种追求来得更为迫切、更为热烈、更为彻底。曹公的正闰笔法在林黛玉与林小红身上予以体现：林黛玉，一个出身正统、钟鼎书香之家的小姐，纵使追求情感自由也会含蓄隐秘，如同《牡丹亭》里杜丽娘对恋爱自由的追求是在梦境中。而小红是平民丫头，行为再直率热烈但非正统也无伤名教。小红幸运在自己能有选择自由，不像林黛玉完全被动。所以，林黛玉的结局是定式，小红却充满变数。她最终能否挣脱贾府这个牢笼，完成林黛玉未竟的梦想，是她存在的意义。
　　在《红楼梦》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作者对小红这个人物着力很多，无论她的热与冷，是与非，褒与贬，爱与憎，笑与哭，隐与显，作者都冷静客观，不疾不徐。小红这株”红“草无疑是红楼芳草园中让人难以忘怀的一个，她虽生而卑微却也是“为世要用”的良药。曹雪芹在经历了“呼啦啦大厦倾”“白雪歌残梦正长”的跌宕之后，摇摆于槛内和槛外的思考，也许最终的选择是，在毁灭的废墟中开辟一条通往贾府之外的平实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