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为什么偏爱小人物

谈薮
　　□ 潘采夫

　　作为一个立志发起“躺平不合作运动”的中年人，刷今日头条成了我抵抗的武器，头条也不失时机地推给我两个过气之后又翻红的节目，悄无声息地割去了我大片的深夜睡眠时间。另外，一个慢悠悠的《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我也看，余华、苏童、程永新、阿来这些老男人，时而严肃时而插科打诨，陪着我昏沉睡去，他们成了我的“文学德云社”。
　　余华、苏童他们谈及一个话题：文学为什么钟情小人物，小人物为什么是文学的主角。
　　作为一个菜鸟作家，我也试着思考，为什么文学中的小人物格外打动我们的心？
　　晚清之后的中国作家们，张爱玲出身李鸿章的大家族，白先勇出生在白崇禧的将军府第，他们的文字的确有曹雪芹之风，透着破落贵族范儿，写作内容也有相似之处。而像莫言、刘震云、贾平凹、陈忠实、阿来、李佩甫、毕飞宇这些，成名之前莫不经历过艰苦的生活，许多人没上过大学，莫言更是为了能吃上饺子才走上写作的道路。
　　他们钟爱小人物，理解小人物，与其说是文学的使命，不如说是生活的必然。王朔常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大院里的”，也不过是一位中下层军官的儿子，他自己当兵是普通战士，干工作是药店店员，而《血色浪漫》中披着将校呢的大院风云人物，并不把文学作为自己谋生的道路，人家的炎炎目光投向的是改变人类命运的方向。
　　国外的古代文学中，曾经有以帝王将相为主要刻画对象的内容，我想那是读者的群体所限，能读书的基本是贵族和僧侣，平头百姓大字不识，教会还有意让他们不识字，这样才能虔诚地听牧师的布道，那时候的骑士小说风行一时。
　　等到市民社会兴起，塞万提斯终结了骑士小说，莎士比亚的话剧站在大众的立场，把帝王当成可怜的普通人来描摹（他的《李尔王》和我们豫剧《墙头记》一个调调，俩老头儿一个在墙头上一个在旷野中，哭诉着儿女不孝顺），简·奥斯汀老师在大众市场成为畅销书作家，勃朗特姐妹靠卖书养活了整个家庭。
　　这个世界告别了帝王，平民成为世界的主角，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豪情被抛弃，小人物的痛苦和快乐更值得被歌咏成为共识。文学是为了读者，而读者中的绝大部分乃是平民，存在决定了文学的“上层建筑”，这是确定无疑的。
　　在以小人物为主角的文学作品中，最打动读者的是两种故事模型，一种是小人物的奋斗，尤其是失败的奋斗，如《水浒》中的武松林冲宋江们，如《红与黑》中“宁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于连，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为爱人奋斗成功，又在爱人的背叛中自杀的盖茨比，都让人伤心不已。
　　另一种是小人物受欺负，又分为知道自己受欺负和不知道自己受欺负，这两者悲惨程度打个平手。有次我录制一条视频，讲述小说中三个可怜的小人物，他们是傻瓜吉姆佩尔、阿Q、福贵，这三位最底层根本没有希望改变命运，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被命运的巨手翻卷着走向毁灭，他们都属于受欺负不自知，或受欺负但选择原谅的那种，是行家里手们的热爱。
　　我正讲在兴头上时，无意中瞥向旁听的工作人员，看到年轻人的泪光闪烁。那个瞬间，让我对文学的力量迷信不已，小人物对抗命运或者屈服于命运，都是最具悲剧力量的。看来探讨小人物的命运，仿佛是文学的终极归宿，像程永新说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小人物，整个世界都是由小人物组成的。
　　也许，掌握了这一点，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五分钟的作家吧。朋友们喜欢听我讲村里的事，尤其是讨薪故事，以前的包工头老欠农民工的钱，偏偏我们村民风剽悍，他们曾在廊坊策划绑架一个欠薪的包工头，将其带到我们村，再让包工头家人带钱赎人，结果被警察拿获，由我假冒记者出手相救。人是放出来了，但工钱还欠着，而且包工头又跑了。老乡们不接受命运的安排，打工间隙四处缉拿，终于在朝阳区把包工头给堵上了。老乡们掀开马路上的井盖（毕竟掀井盖也是专业特长），捉住包工头的脚踝，将其大头朝下冲着下水道滚滚东去的污水，吆喝道：“俺喊一二三，你把银行卡密码报出来，要不然俺们手可没劲儿了，准备撒手！”包工头只好“愉快”地付清了农民工的欠薪。
　　每听我讲到此处，朋友们都拍手大笑，连声催我，“你赶快把这些写出来啊，这是多好的故事！”看，我也当了五分钟作家。
　　我在飞驰的高铁上写完了这篇小文，时速两百多公里，人们彬彬有礼，听不到“啤酒饮料矿泉水，火腿香肠方便面”的叫卖声。
　　二十年前，我乘绿皮火车从华山回郑州，我这个大学生脖子上挂着几百块的海鸥相机，为了那个相机我在过道目光炯炯站了一夜。疲惫的旅客们鼾声起伏，几个人窜上火车，伸出手指从乘客兜里夹钱，被惊醒的赶紧攥紧口袋，迷迷糊糊的已经人去兜空，有个比我还年轻的小偷路过，手指竖在嘴上对我微笑了一下。绿皮火车靠站，他们像黑山老妖翩然而去，车厢里突然响起哭声。
　　三十多年前，我跟着父亲进城上小学，我俩从市里坐长途汽车回乡，父亲买了一堆菜，把青菜装进编织袋，他的几百块钱工资被塞进菜里，布袋随意地扔在脚下。长途汽车在坑洼的路上颠簸，路过一个村庄，汽车被逼停，几个年轻后生上来，从最后一排往前掏兜。父亲上衣口袋别的一支钢笔震慑着他们，我看到年轻后生的眼神畏缩了一下，他像望见了自己的老师，没敢对我父亲造次。我因穿着一件红黑色AC米兰球衣也幸免于难，球衣上连个兜儿都没有！一位老人拒不屈服，他被拽下车，后生捡起路边的砖头，老人的血顺着脸上的沟沟坎坎流下，上衣口袋也被撕成了布片。长途汽车继续开动，开车的司机破口大骂，第一声骂真是孬孙，第二声骂走南闯北一辈子不知道藏钱活该倒霉。长途汽车上的乡下人点头称是，用剩下的时间交流如何藏钱。小小的我偷偷看到了父亲眼里的忧郁。为了证明故事的虚构，我发誓我写的都是真事。
　　瞧，只要心里有小人物，谁都能写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