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薮

脚上的秘密

□ 张世勤
　　《红楼梦》写了一堆“水做的女儿”，尽管她们后来统统都归入了“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凄结局，但并不影响她们曾经的青春靓丽，曾经的活泼可人，曾经的多姿多彩。
　　《红楼梦》至少让我“三刻拍案惊奇”。初刻拍案惊奇：整个文本像极了一场波谲云诡的魔幻之旅，那是一列人生命运的过山车。再刻拍案惊奇：宛若公开对外发出的一封加密电报，因难以破密而引发随意破密。三刻拍案惊奇：细节像月光一样散落下来，满地流淌，俯拾皆是。由于《红楼梦》文本隐藏的密码实在太多，即便在那些女孩子们不起眼的脚上，作者也未放弃黏附重要信息的机会。所谓无年代纪元可考，一些地名是，一些称呼是，一些人物服饰是，女子们的脚也是。
　　丫鬟，是对婢女之称。女孩儿在发顶做成两个鬟髻，“丫”的形状就出来了，谓之丫鬟，便也停当。至后来，与“丫环”二字实现了完全相通。现在的“丫头”一词正由此而来，只是词义已起变化，成为对一般小女子的昵呼或泛指。在大观园里，主子小姐自然是主角，但作为配角的丫环这个群体更大。清初及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皆可谓满汉大融合时期，大观园里无论主子小姐还是粗使丫头，皆有满有汉。那么，怎么才能对她们进行有效的区分呢？一个较为管用的办法就是：看她们的脚。
　　满族女子是不裹脚的，她们是天足，平时脚蹬花盆底鞋。而汉族女子却有着漫长的裹脚史。一说南唐李煜时期，李后主的一个窅娘别出心裁，用帛将脚缠成新月形状，在金莲花上跳舞取悦皇帝，这个做法广为流传，影响到了寻常百姓家。但也有种说法，认为缠足之风出现得更早，战国时期就已经有缠小脚现象。更大胆者，直接追溯到商代去了。这些说法，感觉都不太靠谱。不管是早是晚，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裹脚现象，有！但并非一直裹，而是时裹时不裹。比方，唐朝时女子就不裹脚，但到宋朝时又兴起了“三寸金莲”。我曾在南方某城市参观过一家专门有关缠足的博物馆，让我大开眼界。苏轼有首《菩萨蛮》，其中咏叹：“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至明代，裹足之风更为兴盛，坊中的风情女子无不以小足献媚男子。清代对缠足可谓大起大落，满人入关之始生气勃勃，从顺治二年起就下诏禁止，康熙元年继续诏禁，违者罪其父母。但康熙七年时，有个叫王熙的大臣奏免其禁，于是民间又把这一陋习给拾了起来，一度影响得旗人女子效仿。乾隆朝数次降旨严责，明令不许旗人女子裹足。
　　在《红楼梦》中，脚显然不会是作者描写的重点，有时是顺带而出，有时是点到为止。比如晴雯，她的出场次数很多，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说她一大早起来，与麝月一起按住芳官胳肢，“那晴雯只穿葱绿苑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这儿出现了“红睡鞋”，一般只有裹脚才穿睡鞋。抽签时，黛玉抽到芙蓉花，而晴雯所封即是芙蓉花神。怡红院的海棠死了，宝玉认为是晴雯死的预兆，“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有暗喻裹足之嫌。最确切的描写是在第七十八回宝玉所作《芙蓉女儿诔》中，“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既言“莲瓣”，便可确定无疑。说晴雯是汉族女子，与她身世也相当。她被赖嬷嬷从外面买来，又被贾母看中，是赖嬷嬷献给贾母的。
　　比如红楼二尤。第六十五回，贾珍贾琏联合戏弄尤三姐，尤三姐便使出了豪放作派，“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说明尤三姐是典型的小脚。尤三姐是，尤二姐便也是。第六十九回写凤姐带尤二姐去见贾母，贾母仔细看了她的肉皮又看了她的手，然后鸳鸯又撩起她的裙子来。干吗要撩裙子？就是要老太太看她的脚。待看过后，贾母做出的评价是，“是个齐全孩子”。
　　比如平儿，凤姐经常骂她“你这小蹄子！”小蹄子便是小脚的代称。在这些丫头当中明确说不是小脚的就是傻大姐，明说她“有一双大脚”。鸳鸯，第二十四回写她“脖子上围着丝绸绢子，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从这点看，鸳鸯是小脚的可能性更大。赵姨娘之弟赵国基是荣府仆人，可约略确定赵姨娘是天足。贾府世仆的后代丫头都应当是天足，像小红、金钏、玉钏、柳五儿等等。第五十九回写到春燕母女时，说跑得飞快，看这架势不像是小脚。第五十四回写到婆子在训斥一个小丫头，“哪里就走大脚了”，可见这个小丫头是裹脚。香菱是江南甄士隐的女儿，可以确定她是裹脚。平儿、秋桐都应是裹脚。以此推论的话，妙玉属半路出家，因此裹脚的可能性较大。但说实话，从感情上我有点接受不了妙玉是小脚女子这一状况。
　　十二正钗基本都是主子小姐，大多应当是天足，只有妙玉有待考证。丫环群体自然跟主子小姐相反，肯定裹脚者居多。初搬大观园时，里面的人还是必须出园就餐的，主子小姐们虽然是大脚，身子却娇贵，小脚的丫环们自会更多些辛苦。后来，条件成熟，凤姐更是念及诸多不便，才有了在园中另设厨房这一说。
　　推导这些红楼女子是天足还是裹脚，它的意义一方面在于可能会帮助我们更全面地去还原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另一方面也会加深对她们虽同属奴才却又在奴才中区分你高我低而生发出的悲哀。在面对比自己还“下”的下人的时候，把自己端成主子范儿这等事，在晴雯身上有过，在一些婆子身上有过，在很多奴才身上都有过。比如赖大，自己本就是个奴才，但又在自家也不算小的花园里养起了奴才。我很想知道，当他在贾府花园和自家厅堂分别出现时，主子和奴才两副面孔是如何做到自由转化无缝衔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