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事不鹅笼

后窗
□ 杨 葵
　　嘉德拍卖，吴冠中名画《狮子林》以1.44亿元成交。去年春拍中，我一位老师也拍得一幅吴冠中油画，画的是宜兴农家常见景象：屋后空场围起几道栅栏，养了一大群鹅，千姿百态煞是喜人。吴冠中与我这位老师都是宜兴人，围栏养鹅的场景于他们而言，太怀旧、太有感情了。
　　资深戏剧人杭程兄排了一出新戏《鹅笼书生》，在鼓楼西剧场演出，赢得一片喝彩。戏是新戏，剧本却是改编自一个古老的故事，这故事与鹅有关，也发生在宜兴。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很多人会背诵绝妙写景美文《与朱元思书》吧？作者是南北朝的吴均，他还写过一本志怪小说，叫《续齐谐记》，鹅笼书生这则故事即源自此书——
　　古时阳羡（即今日宜兴）有一位叫许彦的老兄，某日担着鹅笼赶路。遇一书生说脚痛，“求寄笼中”。以为是戏言，不料书生真的进入笼中，奇怪的是，笼子没变大，书生也没变小，他与两只鹅并排安坐，鹅亦不惊。更奇怪的是，许彦老兄再挑起鹅笼，也并没觉得重量有一分增加。
　　行至一棵树下，书生从口中吐出器具肴馔，与许彦共饮。再后来，书生从口中又吐出一位妙龄少女共酌。书生渐渐喝醉，妙龄少女耍了单儿，她又自口中吐出一男子共饮。少女又喝醉，新来的男子又另吐出一女子。如此几番，最终诸位各自将吐出的男女又逐一吞回，又只剩下书生与许彦两个。书生送了许彦一个铜盘子，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据说这故事也并非吴均原创，是从《旧杂譬喻经》里的段落改编来的。《旧杂譬喻经》我没读过，大致知道是以“譬喻”为手段微言大义的故事集，具体引自哪一段不清楚，权且说在此处，好奇者可去查询。
　　佛经里面确实经常用到譬喻手法。有一本更著名的以譬喻见长的经书叫《百喻经》，很多译本。鲁迅先生好像很喜爱这本书，不止一次出资助印，并亲自撰写题记。
　　很多流传很广的古代佛教故事，也大量使用譬喻，比如有个著名的故事：十一世纪的佛教大德密勒日巴，他有个弟子叫惹琼巴，一天俩人在路上行走，突然天降冰雹，密勒日巴看到路边有个牦牛角，就进入牛角里，但牛角没有变大，密勒日巴也没有变小。密勒日巴在牛角里还对着惹琼巴唱了一首歌，说牛角里的空间还大得很。
　　有没有发现，密勒日巴的故事和鹅笼书生的故事有些许近似？这类故事其实数量从来就不在少数，从来为众多文化大家津津乐道。鹅笼书生的故事，蒲松龄就曾引用在他的诗句里，“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也说过，“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辗转相生”。
　　最近很多人都在看宗萨蒋扬钦哲导演的《嘿玛嘿玛》。十几年前他还拍过一个电影《旅行者与魔法师》，讲的是在不丹，有个村官敦杜厌倦乡村，向往城市，于是踏上奔向超级城市的旅程。路上邂逅一位僧人，二人一路同行。僧人给敦杜讲了一个故事——青年塔西不好好学习，整天心里惦记女人。后来他被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吸引。与此同时，敦杜和僧人的旅程中，也加入了一位少女……
　　有没有发现，由敦杜，到老僧，再到塔西，到美女，这则故事和鹅笼书生也有些许相似？它们都有点像修辞手法里的“顶针”，一环引出一环，环环相扣，又相隔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不相及。
　　这样的故事，很多人听起来都觉得是志怪小说罢了，如果对佛教稍有了解，可能会敏感意识到，是在讲超越大小、里外、上下等等二元对立的意思，所谓芥子须弥，小到极致的芥子，也与无边无际的须弥山不二。《维摩经》里说：“三万二千狮子座，高八万四千由旬，入维摩方丈室内中，无所妨碍。”
　　有点扯远了，我的本意真不是要借此讲什么大道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茶一饭，东听听西看看，先遇到舞台上的鹅笼书生，又遇到宜兴的鹅，继而又想到读过的密勒日巴故事、看过的宗萨的电影，杂七杂八，纷至沓来，蓦然察觉这中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啊。不过呢，所谓联系，恐怕也是一时一地，在时间与空间某一交汇点上的一种错觉而已。这些故事看成微言大义也好，看成志怪小说也行，全无所谓，总之到头来，幻中出幻是个值得玩味的好话题，如我这般串烧一番，得个体验，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