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事你来猜

　　□ 本报记者 于国鹏

　　日前，在抖音自制戏曲栏目《名角DOU来了》第6期中，京剧梅派第三代传人胡文阁登台亮相，为广大戏迷带来《贵妃醉酒》《洛神》《梨花颂》等经典京剧唱段。他还和京剧谭派嫡系传人谭孝曾、谭正岩等圈中老友畅聊戏曲往事，联袂演唱《四郎探母》等精彩唱段。当晚两个小时的直播累计观看人数达638.2万。
　　在演唱《四郎探母》选段时，观众纷纷留言：“两位老师唱得太棒了”“好听好听”“叫小番，太靓啦”，足可见戏迷们对艺术家演唱的肯定，对这台戏发自内心的喜欢。
　　《四郎探母》是经典传统剧目，演员喜欢唱，观众也喜欢看。在一些大型晚会上，《四郎探母》中的《坐宫》选段，常常是保留节目。郭德纲在相声表演中，也经常亮嗓来一遍“叫小番”：“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尤其是后边“叫小番”高音的“嘎调”，唱完必然是掌声和叫好声一片。前不久，山东省京剧院在梨园大戏院举行的常态化演出中，其中一场就是由一批优秀青年演员担纲主演的《四郎探母》。
　　这台戏久演不衰，广受欢迎，一是唱腔美，显唱功；二是情节设计得巧，有趣味；三是对人物性格挖掘深，有人情味。其中，第一场戏《坐宫》可称作重中之重，后边的戏实际上都是围绕着这场戏交代的线索展开及演进。
　　在《坐宫》一折中，一方面要叙述故事，另一方面还要展示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和情感变化，所以，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结构故事至关重要。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方式，可能就会顾此失彼，演员表演起来难免手忙脚乱，兼顾不暇。创作者们用“猜心事”的方式，完美地解决了这些问题，轻松地跨过了这些障碍。
　　不仅仅《四郎探母》——用“猜心事”的方式来结构故事，很多戏曲作品如《望江亭》等都用过，而且效果同样特别好。这样的情节结构，一方面更方便讲故事，另一方面在表达人物内心情感时，能够拓展出更广阔的空间，不会让人感觉俗套，有一猜天地宽之感。
　　《四郎探母》取材于杨家将的故事。其中，《坐宫》中的“猜心事”一段，充满生活情趣。铁镜公主见木易（杨四郎杨延辉）驸马最近几天愁锁眉尖，不知他到底藏着什么心事。反复追问下，四郎承认：“本宫心事倒有，慢说公主，就是那大罗神仙，也难以猜透。”话说到这份上，聪慧好强的公主倒是更要猜一猜了。于是，夫妻二人让丫鬟打座，公主要“猜一猜驸马爷满腹机关”。
　　公主接连四猜皆不中，“莫不是我母后将你怠慢”“莫不是夫妻们冷落少欢”“莫不是思游玩那秦楼楚馆”“莫不是抱琵琶你就另想别弹”先后被四郎一一否认。当然，四郎并非简单回复“不对”，而是全都合情合理地详细解释一番。例如，当被问是不是想“别弹琵琶”，四郎一时心中百味杂陈，都开始掉眼泪了：“啊呀，公主啊，本宫被擒，多蒙太后不斩，反将公主匹配，况且又生下了小阿哥，说什么抱琵琶另想别弹，你出此言岂不屈煞本宫？”公主一看，就说了这么不要紧的一句话，四郎就委屈哭了，赶紧出言抚慰：“你别哭啊，我跟你闹着玩呢！猜不对，我再另猜。”从这四猜中，能够展现出这对小夫妻之间平日里打打闹闹的轻松快乐，也能让观众生动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恩爱感情。
　　公主虽然说“这倒难猜了”，在屡猜不中的情况下有点着急了，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再加之察言观色，一句“莫不是你思骨肉意马心猿”，可算点中了四郎心事。四郎禁不住唱道：“贤公主虽女流智谋广远，猜透了杨延辉袖内机关。”被公主猜破心事，四郎还是未敢直接承认，待让公主盟誓后方吐露真言。公主经过一番思量，在四郎表明心迹，并保证不会去而不返后，决定盗取母后过关令箭，助四郎前往宋营探亲。
　　《坐宫》这场戏，唱腔设计得非常美，疾徐高低根据人物心情的变化而有着丰富精细的变化。另外，在看似云淡风轻的“猜心事”过程中，经过层层渲染，情感矛盾越来越紧张，戏剧冲突越来越激烈，渐渐给人一种洪水即将冲决堤坝之感。以至于在答案揭晓后，连公主都倒吸一口凉气：“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后边的情节发展，则由此开始转圜，正如千钧一发的危险陡然出现转机之后，只需从容不迫地把那些此前系紧的结一一解开即可。
　　精心琢磨过《四郎探母》并在戏中饰演四郎的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梅花奖”获得者马力，曾专门谈到自己演出《坐宫》一折的体会。他认为，在“猜心事”这一段中，人物感情变化是非常丰富的，因此在表演与念白方面，也都应该把这些特点琢磨透了，并充分地表达和体现出来。
　　从马力的表演体会与感悟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猜心事”这种设计对于剧情发展、人物情感以及性格的刻画，都能发挥出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施旭升曾经专门对《四郎探母》的文本策略做过深入分析。他认为，艺术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不能简单地加以割裂，与其说与“形式”相对应的是作品的“内容”，还不如说是具体的生活“材料”经过某种“形式化”的处理表现为作品的“内容”。对于《四郎探母》来说，正是在其故事的具体表现形式中形成了内容意义的特殊性，或者说，形式成为内容意义的直接承载和体现。
　　形式结构对于内容表达的作用，尤其是对于深层意味的表达体现，甚至直接表现为“内容”，在《四郎探母》“猜心事”这样的设计中体现得再显著不过了。
　　京剧《望江亭》中，也有一段类似“猜心事”的情节。不过，这段猜不是铁镜公主那样的屡猜不中，而是用了“激将法”。白士中赴任潭州太守途中，路过清安观，前去探望在此出家的姑母白道姑。在道观，巧遇谭记儿。白士中之妻、谭记儿之夫皆于三年前亡故。白道姑有意撮合二人。二人亦互相倾慕，遂定下终身。权臣杨戬的儿子杨衙内贪念谭记儿美貌，欲霸占为妾，听闻此事，遂寻其父杨戬罗织罪名陷害白士中。白士中恩师赶紧写信告知。白士中接信后，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又恐怕谭记儿担心而不欲告知实情，遂有了谭记儿“猜信”一节。
　　谭记儿问，看你收到信后烦闷，是谁写来的信？白士中掩饰，称就是一封普通家信。谭记儿何等聪明，哪能被如此轻松地蒙骗过去？于是唱道：“定是前妻寄信来，怪你不该另娶妻。她那里终朝每日盼夫婿，你在此喜新厌旧把心欺。如今她要来寻找你，你瞒着妾身暗着急。”白士中辩解：此事从何说起？谭记儿继续猜下去：“劝你休要多顾虑，她来时，我便去，也免得，你们恩爱的夫妻两分离。”白士中则继续解释：我哪有原配的夫人，你就不要难为下官了。谭记儿又说：你巧言分辩也是枉然。无奈之下，白士中将信拿出：“夫人不信么？你拿去看来。”随即还是感觉不妥，又将信收回：还是不看的好啊。见此情景，谭记儿再度逼问：“早知今日进退难，当初何必把我瞒。既是夫人书信至，此事恐难两周全。”在这样步步紧逼之下，白士中不得已把实情和盘托出。此时，谭记儿倒是沉着冷静，决定使出锦囊计，“管叫他（杨衙内）海底捞月空自欺。”最终，白、谭夫妻顺利解困，杨衙内受到应有惩罚。
　　这一段猜，不仅承前启后，而且表现出谭记儿聪明智慧、临危不乱的风采，同时也展示出她有情有义、不输男儿的胆识。在剧中，这段情节不仅仅是逗个趣，更不是可有可无的情节。这一猜，可是大有机趣，大有作用。
　　吕剧中有个戏叫《三拉房》，其实也有“猜心事”情节，当然也同样有趣。乍看上去，这个戏名有点不太好理解。看完戏就明白了：三拉房就是三次把丈夫拉回房间。这是啥原因？原来，小夫妻新婚才刚刚一个月，丈夫张文生要外出赶考；妻子郭素真舍不得，给收拾好行李、盘缠后，三次送出门，又三次拉回来，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送走。前两次拉回来，都是各种各样的叮嘱。其实，第二次拉回来，已经有些没话找话了。第三次拉回来，丈夫实在猜不出还有什么没有叮嘱到，禁不住问道：“娘子，还有什么？”果然，妻子回答：“没有了。”
　　著名作家刘玉堂评价这个情节时说，这个“没有了”，是比再说多少话都情真意切的。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曾在大众日报“玉堂说戏”专栏中，专门写文章谈过个戏，并取了个题目叫《缠缠绵绵<三拉房>》。在文章中，他特别感慨：“真的是好恩爱，好缠绵！比时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及其他多少身体语言，都要缠绵得多，且缠绵得清纯，缠绵得朴素，缠绵得深刻。”
　　这一猜，有多少深情在里面，还有多少性格和文化在里面！
　　在戏里，“猜心事”常能猜出意想不到的精彩，其实“猜心事”本就是精彩的一部分。